一直不願意去想老師已經離開……悼曾西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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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16

年紀愈長,愈經歷更多的生離死別,很多是你不去想,他也就這麼出現,也就到了。

剛入世新,很幸運霸子當了我們的導師,當時我心中都覺得「霸子」二字應該寫成「壩子」,只因為見到他,我並不會因為他是導師,又或者是著名的影評人而怕他,反而件他滿頭白髮,堆起一臉笑容,我有了很安心的感覺,他像座保護我們的水壩。原來當時他才四二,我還以為他已經六○了。

老師記性很好,這是我一直及他不上的,上課的第一天,他很仔細地和我們每個人聊著來自哪裡?為何念電影?然後又說了些家裡的狀況,接著他很自信地說:再幾次,我就可以記住你們每個人。

他沒有吹牛,他真的牢牢記住了每個人:你家種果園、他有個疼他的姐姐、她來自南部小鄉下,又或是他記住了我成長自一個單親家庭,父親早逝,奶奶和媽媽與我相依為命,撫養我長大。不只如此,老師還記住了我每個生命細節,關心了我校園發展的愛情,看出了我敏感的心,鼓勵我將自己在課堂上,完成的第一個電影劇本作業,送新聞局優良劇本獎參加比賽,那年我二○,得到第一個生命中最大的獎,獎金三○萬。我好像那時突然有了信心,當時台灣電影雖然走到谷底,但我未來好像可以依靠著這門本事養活自己。

畢業時,我們用V8錄製了一段影像的畢業紀念冊,訪問到老師時,我們拱他唱歌,他推著手說:這裡?不好吧!十秒後立刻深情唱出「可憐ㄟ戀花,再會吧!」,他總是任我們耍賴,疼愛我們,有時候也像個孩子一樣和我們玩在一起。

和老師的情感,畢業後愈來愈濃:除了每次創作的電影劇本都會請他過目之外,更貪心地期待阿永遠都會給我充滿支持的鼓勵。以前唸書時抄著老師的編劇學筆記,心中想者創意怎能被教學,卻沒想到這麼多年,每每寫劇本,老師所有教過的東西我都可以一一套用,甚是最後變成我驗證自己劇本好壞最重要的一把尺。每次只要通電話或碰面,他一定問奶奶好嗎?媽媽好嗎?然後每次約我打牌,我永遠在忙碌,沒有一次赴約。

更有甚者,我應該也是一個最大膽的學生:畢業一年後,我當上導演,有一次拍一個常態的半小時單元劇《美麗好女人》,我居然斗膽請老師固定演出,飾演譚艾珍姐的老公、張鳳書的爸爸、湯志偉的岳父,一演五十二集,快兩年,其中劇情我還寫到老師扮嬰兒,裝假肚子演懷孕的女人……。

寫到這而,我忍不住笑了,我何其幸運,老師的可愛,都存在我的腦海。

曾幾何時,我已經將老師當作我的父親,所以當知道老師突然倒下,心中只是一驚、只是放空、只是感覺好像不真實,好像不相信又一個我最親愛的親人可能會離開。

去病榻旁見老師,握著他的手,看著他前天用最絲微的力氣,在紙上寫下我的名字,其他的字已不可辨,但師母認出老師寫的是我的名字,匆匆召喚我來。我其實很難過,很擔心,淚水盈眶,但不知能說什麼?只是不停搓著他的手,護士來拆打針的膠布,他發腫的皮膚已薄如紙,一撕就連皮而下,鮮血直流,我不忍看,卻,又無力保護,只有流淚。

十一月二十三日金馬獎,我入圍了原著劇本獎,在台下的我,期待那麼一絲絲得獎的可能,是有多希望上台告訴全世界,如果我的劇本有那麼一點好,那全都是因為您,壩子哥,霸子吧!

老師離開,但我也相信他只是去玩、去吃好吃的、偷偷去看一部很長又很好看的電影而已。
謝謝老師,他是如父如兄的永遠的霸子老師。
曾西霸老師,生於一九四七──到永遠……。

 

本文承蒙瞿友寧導演同意轉載,原文收錄於《道謝與道別:曾西霸教授追思文集》。

曾西霸教授1947年生於南投竹山,是台灣重要影評人,更曾籌組「學者電影公司」,並先後任教於文化大學、世新大學、台灣藝術大學、玄奘大學講師、副教授、教授,培育諸如蔡明亮、瞿友寧、葉天倫、王瑋等台灣重要中生代電影人。今年11月,曾西霸因健康情形惡化住院,卻仍於院中十分關注金馬獎得獎結果,守候到頒獎典禮結束之後方與世長辭,享年67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