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影片評析:蔡明亮的《不散》(1)
2003年蔡明亮製片與導演的電影《不見》、《不散》由巨圖科技公司發行DVD,中映電影公司代理發行。中映電影公司為使國片優質影片在DVD發行時受到影迷應有的重視,邀請我主持DVD的隨片講評工作。連同巨圖公司取得版權的《你那邊幾點》公播版以及隨《不見》、《不散》套裝DVD同時發行作為贈品的〈天橋不見了〉,分別邀請陳儒修、聞天祥與李振亞三位學者、影評人一起為影片第二個音軌錄製講評。隨片講評或訪談當時在國外DVD的發行司空見慣,然而國內DVD發行加入講評就我所知卻是第一次。把蔡明亮的這套DVD與坊間銀幕尺寸不對、字幕沒有處理,畫質不是甚佳的179元或是99元國片DVD相比,所有影迷必定會感謝巨圖科技公司與中映電影公司願意耗費額外的成本製作精美的DVD版本。
蔡明亮這幾部影片的講評錄音,在國立中央大學電影研究室目前已經將逐字稿整理出來,預備作為台灣電影課程教材使用。「大師精選」從本期開始將分別節錄錄音部份精彩內容為讀者刊出。本期內容為中央大學李振亞教授與我一起針對《不散》這部影片所作的隨片評析。
一、偷窺一個遙遠的時空:一九六七年胡金銓的《龍門客棧》
林:蔡明亮在《不散》這一整部片中,很巧妙地試圖把《龍門客棧》這部片和《不散》中福和戲院裡的人物和故事相互結合在一起。這是一個形式上很大的挑戰。影片一開始,我們所聽見的音樂並非《不散》這部片的聲音,而是胡金銓1967年一部票房賣座高達台幣四百萬、風靡整個東南亞的武俠片《龍門客棧》的開頭音樂。而一開始的畫面就是一種「偷窺」的鏡頭。《龍門客棧》一開頭是熱鬧的京劇嗩吶以及鑼鼓點的音樂,配合了畫面上戲院滿座的盛況。但是此時偷窺式的鏡位畫面,讓我們和片子中的戲院觀眾有了一段距離和隔閡,好像我們只能偷偷地在戲院後方透過縫隙來觀看。 這給我一種感覺:好像我們不應該在這裡、不應該在這個也許是1967年上演《龍門客棧》的福和戲院現場。尤其,在2003年台灣電影市場凋蔽的今日,這種1967年時戲院滿座的國片盛況是不會出現的。更令人訝異的是,這所有台灣電影人所期盼能夠回復的國片盛況一景,在接下來一幕中突然消失不見。
李:剛才那一個躲在簾幕背後、透過夾縫去觀看的偷窺鏡頭,也讓我們有一種無法參與、無法加入這個現場的感覺。而且,隨著換幕,原本滿座的戲院一下子空了,聲音也突然切掉了,彷彿連時間也被切斷了。
林:突如其來的聲音切斷,對我而言,像是一種「歷史的中斷」。 一九七六年時深入觀眾記憶的那一幕滿座盛況,也突然切到一個閃爍不定的日光燈鏡頭,給人一種頹敗的感覺。接著是一幕「福和大戲院」這幾個有些歪斜寫就、不太正式的招牌字;電影的基調也轉成了一種奇怪、詭異的感覺。鏡頭中那些電影海報,都是一些西洋老片,比如《找鬼》,但戲院中放映的卻是國片《龍門客棧》,燈光也是偏向藍綠色,予人一種詭魅之感。
二、一座頹敗的戲院中,艱難地穿過歷史的幽暗長廊
李:湘琪的表演豐富又精彩,一個試探饅頭溫度、隨即又一把抓起的動作,又日常化又戲劇化。
林:湘琪在片中作了很多犧牲:服飾、髮型、和打扮顯得古板老氣,彷彿不屬於現代的裝扮。此外,湘琪在這裡的表演,讓我們好像能夠感受到日常生活中單調工作的索然無味。湘琪在這部片子中一直不斷地在這座戲院裡走來走去,賣力地拖行著、上下階梯。 蔡明亮採取了許多長時間、固定不動的鏡頭,讓我們不得不專注地去觀看去思考在這個長鏡頭內所發生的事情。再加上鏡頭構圖充滿了垂直的、柵欄式的線條和構圖,形成了一種封閉的空間感。 顏色的使用也很精彩: 除了那些西洋老片的海報顯得色彩鮮豔之外,片中的福和戲院都是了無生氣的、蒼白的色調。而這種曾經華麗熱鬧的、如今卻破敗蒼涼的戲院場景,暗示了一種對比:60s年代國片的盛況,以及今日國片市場和電影工業之凋蔽。湘琪賣力拖行的殘障身體,就像這座過時廢棄的福和戲院,也象徵了台灣電影工業的今日景況─蕭條而且艱難。 而湘琪在一個長鏡頭之中,緩慢拖行著身軀,穿沿過走廊上一扇門框接著一扇門框,最後慢慢消失在遠方的走廊盡頭….這個鏡頭意味深遠。湘琪在片中不斷行走、消失,想要把一只象徵了過往節慶時難得食物的「壽桃」,送給一個喜歡的人,但是卻一直找不到那個人。加上片末這座戲院拉下鐵門永遠歇業,似乎都在講述一個「有些事物正在慢慢消逝」的故事。
李:不單單只是一個「尋找」卻始終「遍尋不著」的故事。湘琪飾演的小兒麻痺角色, 嚐到了可口的食物,一心想要把這個食物給另外一個他所喜歡的人分享。 這表達了一種簡單的、誠摯的、而且執著的情感。可惜的是,她的情感所指向的那個人,在這部片子裡自始至終都不會和她有任何交集。這種真摯、素樸、而且值得珍愛的感情,在這部片中好像被囚禁住了,沒有一個向外的出口。
三、螢幕上的俠客、觀眾席上的老演員、後台的男同志
林:螢幕上現在出現的是當今年輕人可能不熟悉不認識的老演員─石雋。他坐在那裡非常專注的在看電影;而且,他似乎是整部片子裡唯一一位真正有在認真看電影的人,其他角色則都在各作各的事,並不認真的在看電影。另外一位老演員則是苗天,當他拉開簾幕進入戲院的登場鏡頭,有精彩的場面調度和音樂配合,呼應了《龍門客棧》中胡金銓讓人物登場的鏡頭設計手法。這一鏡頭傳達了蔡明亮對於苗天的尊敬之情。《龍門客棧》在60s台灣濁水溪沿岸取景,故事陳述明朝的東廠太監干預政治、陷害忠良,而石雋飾演的「儒俠」角色,以及上官靈鳳所飾演的俠女,克服險阻過關斬將,一同對抗宦官的暴政亂權、拯救忠良之後、達成了俠士的任務。《龍門客棧》的敘事結構,就是這麼單一、簡潔、而且直線型的進展:全片只是俠士的「破關」過程,度過一關又一關。然而,《不散》這部片卻反其道而行,拒絕直截了當去告知觀眾劇情發展,令許多觀眾在看完全片之後仍無法釐清到底發生了甚麼事。那位有如小白兔誤入叢林的日本年輕人,突然發現自己置身在前後左右的觀眾之中。這個日本人的角色,其實是一位同性戀者。台灣早期有許多老戲院,例如今日仍存在的「紅樓戲院」,都是這些當時不為社會所接納的同性戀族群的情慾場所。湘琪一間接著一間廁所沖洗,但卻有一間的門無法開啟、所以無法沖洗;這可能暗示了這間廁所內可能正在進行著同志情慾。而三個男人並排著站在小便斗前的那一幕,鏡頭時間之長,令許多觀眾發笑;也許這些男人站在小便斗前並不是真的在小便,而是在等待機會來解決另外一種生理需求。
李:打不開門的廁所、以及三個男人小便這一幕,都有一種很突兀、很荒謬的感覺,帶有一種「壓抑的幽默」。 三個男人並排站立小便,那麼長的時間之內卻沒有任何互動或交談,突然有人走進來取回先前遺留的一截香菸。這是專屬於蔡明亮的一種壓抑的幽默感。
林:這一幕也許在同志文化的脈絡或圈子中才能得到更多理解;比如這是否為一種儀式性的暗號姿勢?是否要等待誰採取主動之後才會有下一步動作?
四、老戲院裡的聲音、影像、與空間
林:湘琪在這部片中行動的空間,似乎就只限於這些空空蕩蕩的走廊或廁所。她在片中只有兩項任務:一是把壽桃送給小康,一是打掃廁所、沖水或關上水龍頭。這部片之所以給予她這麼多長鏡頭,注視著她行走和勞動,一個原因是要呈現她的行走、工作、以及感情表達上的艱難辛苦;另一個原因,也許就是為了讓觀眾看見她所行動、所經過的空間。湘琪臉上的疊影這一幕,是我認為本片非常精彩的一場戲。戲院中螢幕上演的是一位「lager than life」(大於優於一般生活)的俠女,武術精湛、武功臻於顛峰, 由上官靈鳳飾演。這一幕是由一系列「正反拍鏡頭」(shot reverse shot) 組成,搭配著音樂的緊湊拍子、來回切換;湘琪臉上的光影交錯,正是此戲院投射在螢幕上的影像。
李:湘琪此時彷彿被催眠了、入迷了,一動不動注視著螢幕上的俠女,那是她可能極為嚮往的俠女身體之自由靈活;而這正好相對於她身體的殘缺或不便。湘琪似乎渴望或者認同於俠女這種女性英雄的形象。
林:湘琪這種「緩慢行走」, 其實也對比著這座戲院之外的快速步調、現代城市或者全球化世界的快速步調。這形成了一種「緩慢」與「快速」的對比。此外,片中常常出現一種在景深處、在遠方的、看不清楚的微小光影晃動,這似乎呼應了:《龍門客棧》所象徵的那個最好的時光、最好的空間,似乎一直在向遠方退去、慢慢消逝。
李:雖然湘琪一直在尋找小康,但又似乎一直很謹慎地不想讓小康發現她在找他。這像是一種「把自己隱藏起來之後的尋找」,不要讓她所找的人發現她。 她對小康明明有強烈的情愫想要表達,卻怎麼也無法表達出來。這也像是片中那種水龍頭的水滴聲響,無法一口氣奔放流瀉,只能緩慢地、微小地滴下。而這也和本片中水的主題保持了一致性。
林:我們可以注意片中反覆出現的一種聲音質感:水滴的聲音,有一種機械式的水滴聲音,陳湘琪的單調腳步聲,以及楊貴媚一片接一片嗑瓜子的聲音。這些聲音有如時鐘的滴答,在在提醒了觀眾這部電影所關心的主題之一:時間。 戲院一旁堆放雜物紙箱的空間中,這些男人無意義地繞圈子、徘徊著,似乎在等待著甚麼機會或時刻會爆發出情慾的火花。這似也呼應了《龍門客棧》這部「間諜片」的主題:俠士有如間諜,必須不斷偵察刺探,蒐集情報,以決定下一步行動。另一方面,男同志彼此試探的這一幕,也呼應了《龍門客棧》中,上官靈鳳與一幫殺手對峙的場景:胡金銓善於把武打場面以一種「編舞」的形式來呈現,他在當時採取了一種新的武打場面調度,敵對者之間的廝殺,並非一觸即發,往往都先互相對峙,長時間地繞圈、觀察、預備,而真正交手、真正刀劍相擊的那一刻,卻僅僅只是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有時甚至只用一個鏡頭去處理這最後交手的一剎那。此外,龍門客棧中有熱烈激情的肉體互搏刀劍交戰,但是反觀福和戲院中的湘琪卻怎麼都遭遇不到小康,雜物間的男人們也似乎始終沒有交集與溝通。
李:《不散》整部片中幾乎沒有對話,也沒有配樂。或者說,《不散》的聲音,幾乎都是由另外一部片也就是《龍門客棧》所提供的。《不散》的錄音師杜篤之說,當《龍門客棧》的聲音還沒有配上來時,許多《不散》的長鏡頭的時間之長、幾乎令人無法忍受──實在是太久了、鏡頭實在太長了,感覺枯燥而缺乏張力。比如,湘琪長久地坐在壽桃木桌的一旁、不知在想些甚麼的那一幕。然而,當後製階段把《龍門客棧》的聲音配入這些長鏡頭時,原本冗長枯燥的長鏡頭卻似乎突然有了張力和意義。這是一種無關乎內容或劇情、而僅僅是在形式上的聲音與影像之間的實驗性搭配。這在台灣的電影中是很少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