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騰伊格言之影像科技與斷裂
艾騰伊格言的電影裡總是存在著一種斷裂的生命狀態,疏離的家庭關係,無法確定的真相,這裡所呈現出的後現代社會都因科技滲入人的感官經驗而問題化(problematic),特別是影像科技的一環,大量進入日常生活的錄像帶、攝影、電影與電視節目等等,彷彿使人脫序異常,於是必須在《售後服務》(The Adjuster, 1991)的最後一把火燒毀那棟出租作為拍片場景的房子,在《月曆》(The Calendar, 1993)裡扮演自己的艾騰伊格言永遠只能被束縛在鏡頭的後面牢困在景框的外面,在《意外的旅程》(Felicia’s Journey)裡著迷於母親烹飪錄影節目的希爾帝(Hilditch)最後上吊自殺,《A級控訴》(Ararat, 2002)裡拉菲(Raffi)企圖攜帶闖關的膠捲盒裡頭裝的其實是海洛因,《赤裸真相》(Where the Truth Lies)關鍵性的末次募款節目裡兩位知名主持人與小女孩背後牽動著一樁真相未白的謀殺案,彷彿那鏡頭是火炬,是鐵柵,是一抹刀,是毒粉,或致命的陷阱,一切毀滅的力量。
然而伊格言對於影像科技的態度並非全然悲觀負面的,而是,當視覺科技已然成為/取代人類與生俱來的感覺器官之時,在這樣的脈絡下,連善惡正負的區別都不再能輕易劃界,真實與虛假的定義也不復以往因而顯得曖昧不清。《售後服務》裡電檢員希拉(Hera)所要剪除的也是她正一邊手持攝影機悄悄錄下的色情段落,她所欲望而不能得的段落,因而當坐在她隔壁的男電檢員將手伸向她的大腿,她的手並不抗拒,反而把他往她的深處帶去,那一瞬間她不可自抑逼近瘋狂地笑了,原來她所渴望的觸摸,竟是來自於近在隔壁的實在肉體,然而眼前的螢幕使得她容不下任何鄰近而坐的人,以專心於透過眼睛透過鏡頭進行另一種觸摸,視覺科技並不是全面地癱瘓了人的欲望,而是置換了前科技的欲望形式,成為後現代人類習於且不得不使用並依賴的語言。
科技影像作為支配後現代社會的言說器官,產生出來的是一種詭異的(uncanny)異質語言,既親近又陌生,應該這麼說,視覺科技便如同加拿大為家的亞美尼亞移民(《月曆》與《A級控訴》等都對亞美尼亞語與英語的運用有所著墨)只能說一口流利英語的嘴巴,一如伊格言於《月曆》扮演的攝影師,依賴他的妻子替他翻譯故土的語言,他所使用的語言是異鄉的語言,他真正慾望聆聽的家國母語(激動訴說亞美尼亞歷史的老人口中滔滔不絕的陌生故鄉語言卻帶有強大力量似地吸引住了伊格言的鏡頭)卻無從進入對話,無能聽與說,甚至未及翻譯。因此,習於藉由科技運作感官的後現代人,似是同時走在一切的兩面了,同時地言說與失語,同時地傾訴與喑啞,同時地欲望與失落,同時觸摸並疏離,同時觀看(景框以內的)以及眼盲(於景框以外的)。於此,我們似乎也必須開始思索,將關注自個人私密的家庭史觀轉移至公眾的政治國家史觀與電視媒體本質的近兩部伊格言電影《A級控訴》和《赤裸真相》裡,異質語言的視覺科技究竟扮演著何種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