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索短片〈Ten Thousand Years Older〉─ 十分鐘的文明和三千年的野蠻
網羅了七位國際名導的短片集〈十分狂想〉(Ten Minutes Older: The Trumpet,2002)當中,荷索名為〈Ten Thousand Years Older〉的作品,也許可以逆反時序,將此註腳倒過來視為他早期二部驚人的經典作品〈天譴〉(Aguirre,the Wrath of God.,1972)和〈陸上行舟〉(Fitzcarraldo,1982)的序言。
片長僅只十分鐘的〈Ten Thousand Years Older〉也許是荷索意識到前作〈納粹製造〉(Invincible,2001)的蒼白無力(以及國際影展獎項的溢美過譽),才令他自覺或不自覺回首模擬那一位仍然樹立於迷霧神話之中的荷索,拍出了一部極為標準的「荷索式電影」,濃厚鮮明的作者簽名(Signature),在這部短片中幾乎被(或許已然失落神話或被神話離棄的)他熱心地、細膩地重新臨摹、描繪、與勾畫。設想以布希亞「擬像」觀點解讀〈銀翼殺手〉時的一種說法:「人類不安於人性的淪喪,所以汲汲生產複製人的目的其實在於保存那個即將消逝的人性。」因此複製人最後比人類更像人類、比人更有人性。那麼,這部短片則是「比荷索更荷索」。
這部短片可以說提煉濃縮了〈天譴〉和〈陸上行舟〉,或者甚至可以戲稱為由荷索本人所撰寫的「認識荷索」,觀眾似乎能夠在十分鐘之內速成般地抓住荷索的獨特風格和關注(巧合的是,〈十分狂想〉中的文‧溫德斯也拍了一部「溫德斯ABC」。)南美洲濃霧濡濕的巴西雨林場景,沿著亞馬遜河上溯進入黑暗之心,瘋狂畸零之人,由時間所引來的「文明入侵野蠻」議題(遲到的現代化? 提早啟動的退化? 創世抑或是末日?)以及荷索多年來始終保持關注和深度開發的「文明/野蠻」母題。我對荷索的著迷與期待,正是聚焦於他如何處理野蠻與文明之間的辯證關係:他不是一個溫和甚至溫馨的人文主義者,也不是一個政治正確的運動者;他是一位殘忍的人類學家,一位專擅的民族誌書寫者,所以他能夠深掘出野蠻和文明兩造雙方所各自擁有的、不同形式的卑鄙、暴力、和恐怖。
因應十分鐘短片的形式要求,荷索呈現出十分鐘如何得以(或不得不)飛躍了三千年:亞馬遜河畔的原始部落遭遇了西方文明世界的白人,自此石器生活產生質變,此質變具體化(embodiment)為族人原本自足的免疫系統逐一崩潰,繼之感染了外來的病毒。同時,部落中也生成了另類慾望結構,族人對於白種女人的慾望和性征服(兄弟二人歡快地以手指模擬性交動作),似乎曲折回應了文明/殖民一連串的殺伐旅(safari)。殖民帝國的政治迫害與經濟剝削,屬於歷史上與結構上的層次,但荷索在此以身體和性慾這種具體的、直接的、露骨的方式呈現,似乎反過來逼視而且挑釁了(西方的、文明的、或者受此二者所洗禮的)觀眾。
至於片名所點明的「時間」,則同時包含了具體可觸(tangible)和高度抽象的兩層意義。鏡外的荷索將一只鬧鐘遞予那對兄弟的安排與取鏡,雖然洩漏了其斧鑿刻意,但此部落兄弟輪流把玩、凝視那只鬧鐘的手勢與神情,卻是令人心驚的一幕。原始與文明的距離就在咫尺之間唾手可得,但同時彷彿須臾之間即可一觸即發擦撞火光;這不只是一枚由精湛工藝技術所製作的精密計時器械,它還在規律的滴答聲響中牽引出一整套伴隨著工業化社會而組織起來的時間格式:蒸氣火車時刻表(十九世紀因應火車始制定了本初子午線標準時間)、鏈條懷錶、機器鍋爐的定時器(讓爐內看不見的火變成外在的可見的可掌控)、各式儀板表上的計時指針(使各種內容數字化計量化)、「Time Is Money」(時間與資本主義相互結合的銘言)、日程表、時間管理、人生規劃...。即使「時間」在這部短片中以稍嫌俗套的原始vs.文明之間的時差關係來呈現,但此幕讓一只時鐘作為強而有力的結尾,仍令觀眾得以透視出些許關於時間的神秘。除去數學上的加減,時差本身即是難以言說,無以名狀的一種神聖且神秘的個人體驗;而若是延展到記憶或歷史的寬幅尺度,就成為了迷宮式複雜意義的一則寓言。
形式上而言,雖然乍看之下屬於紀錄片,但在時間限制的範圍內加以擇取、剪接,卻產生了劇情片的敘事與質感。從片首一個山嵐飄邈的景觀鏡頭起始(荷索在多部作品中都採取了此種神秘曖昧的opening,甚至採用了質感特異的底片),彷彿意欲穿透進入由霧靄籠罩而與世阻隔的雨林部落。借用二十年前(1980s)英國探險隊(由人類學者和攝影師組成)的紀錄影片,由荷索帶有滄桑音質的旁白娓娓道來白人文明「終於」侵入了原始部落所在地的一段歷史。此段英國紀錄片最為精采的一刻,是部落酋長似乎發現了藏匿於遠處暗角的攝影機,而意外地直視了鏡頭與觀眾。當旁白口述著拍攝小組一行人於相隔二十年之後重返亞馬遜河雨林,尋找是否有碩果僅存的族人,荷索的鏡頭運動也相應地、字面地(literally)「回溯」:攝影機似乎腹部平貼著河面,以順流而下的飛快高速溯溪而上;這種沿河溯流、水平移動的電影語言,已然成為荷索的視覺母題之一。這與「時間之流」的隱喻吻合(恰巧,以「時間」為指定主題的〈十分狂想〉,每一段的過場title也同樣採取了水流的意象),除了指涉亞馬遜河的意象以及河畔原始部落遭遇白人文明的殖民歷史之外,也隱約呼應了荷索作品中,對於追究神秘的「起源」和「本原」的迷戀和執著──文明的起源為何?其核心是否正是黑暗之心?人性為何?高貴野蠻人映射出文明/原始之間什麼樣貌的關係...等等,涉及了文明/野蠻的複雜問詰。此外,片中那只鬧鐘看似刻意與突兀的在場,卻也許能使觀眾不由得異想:短片長度的十分鐘,或許恰好就是鐘面上指針劃過的十個刻度?因此,螢幕時間、故事時間、以及心理時間,三者就巧妙地聚集在這樣一個小道具身上。觀眾由此片所可以體驗到的荷索的神秘主義傾向,也許就在這個眾多時間之流交匯沖激之處。而殖民帝國的文明暴力,也在強制性的時間濃縮、截短、切割鍛接、折曲規劃之上,得到了體現。當然,荷索對於原始部落「獵人頭」式的、動物性的、自發性的野蠻暴力,也在短短十分鐘之內,經由此兄弟口述其族人意欲重拾祖先的狩獵傳統,以及他們渴望與白種女人性交的征服慾望上,得到了最為強烈赤裸的具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