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電影中的異類──陳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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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05

香港電影工業的運作方式長期以來一直以好萊塢模式為學習對象,在港片黃金時期,同類型的電影可能一年產出數十部,六年級的觀眾不妨回想從小到大,歷經過的賭神、賭俠、賭聖系列,警匪片,古惑仔系列,甚至九零年代的都會愛情喜劇。王晶與喜劇是同義詞,而徐克則是武俠宗師,成龍等於武打動作喜劇,陳浩南則是銅鑼灣扛把子。九零年代則有另一批導演崛起,杜琪峰(孤男寡女、大事件、黑社會)、劉偉強(古惑仔系列、愛君如夢、無間道)、陳可辛(甜蜜蜜、如果,愛)、韋家輝(一個字頭的誕生、鐘無豔、向左走,向右走)等,這些導演企圖在主流商業體制中維持個人風格。但陳果,或叫田十八,是完全的獨立製片,只拍自己想拍的故事,從籌措資金到影片後製無所不包,相較之下,影片產量少,但每一部都有驚人之處。連同第一部因資金問題而草率完成的作品《大鬧廣昌隆》(1991),陳果從91年至今只有八部作品,其中最富盛名的是被稱為香港三部曲的《香港製造》(1997)、《去年煙花特別多》(1998)、及《細路祥》(1999),這三部片之所以會被視為一系列來看,主要是因為陳果聚焦於1997年香港回歸後的香港社會問題與人民處境。而接下來的《榴蓮飄飄》、《香港有個荷里活》、《人民公廁》則被稱為妓女三部曲,以大陸來的女子到香港從事性產業為主角,試圖剖析香港與內地之間愛憎矛盾的關係。最近期的作品則是2004年《三更2之餃子》,單純擔任導演,比較不具個人色彩,但與杜可風合作的攝影表現大有可觀之處。
 整體來說,陳果的電影關注中下階層小人物,甚至是社會邊緣人的生活,揭露殘酷的真實中又帶有一點黑色幽默,寫實主義的攝影風格中蘊含層次豐富的象徵,提供曾經一度厭倦港片大量粗製濫造的華語片觀眾一種另類的視野。

正港味的青春輓歌—《香港製造》
 這樣說也許有些不公平,但有才氣的導演似乎在第一部作品就注定一鳴驚人。距離我第一次欣賞《香港製造》已有四、五年之久,自認心態也早已不再青春,但《香港製造》給我的感動就像楚浮的《四百擊》或高達的《斷了氣》一般地直接純粹並桀傲不馴。這是陳果以五十萬港元的資金、四處蒐集來的廢底片所拍成的作品,啟用的主要演員也是從街上找來的小混混(正是李燦森)。影片粗糙的質感,晃動的鏡頭,無所事事的瑣碎生活,融合成一種最合適燦爛也慘白的青春調調。
 為師生戀而自殺的阿珊,被父母拋棄、混黑道卻堅持原則的中秋,罹患腎病自知不久人世的阿屏,流浪街頭淪為黑道運毒工具的阿龍,這也許不是我們所熟悉的人生背景,但他們對世界的失望、對成人的憤怒、終至對生命的絕望,卻是青春無法擺脫的重擔。特別的是,選擇在1997香港回歸之際拍攝看似無關歷史政治的成長幻滅,歷史的重擔與政治經濟現況的劇變只間或出現在成人的言談之間。但片末引述毛澤東主席對青年的嘉許,是否反諷著香港夾在兩大強權國家之間的絕望處境?

脫了韁的慾望野心—《香港有個荷里活》
 好萊塢與香港的距離有多遠,荷里活廣場與大磡村的距離就有多遠。荷里活廣場是高級住宅大廈,大磡村則是即將被夷平的貧民區。朱仔記燒臘店裡的一家三口父子,還有兼作女友皮條客的小混混,王志強,都被一個紅衣女子紅紅/東東/芳芳(周迅飾演)給迷得團團轉。她是個「北姑」(香港性產業稱大陸來的性工作者為北姑),她來自繁華的上海,也來自那高聳的荷里活大廈。她掌控男性對她的慾望,甚至將性魅力轉化為實現自己前往美國的夢想的利器;她是眾人慾望投射的對象,也是滿足之後並摧毀之的主宰者。燒臘店裡的慾望流轉就像燒豬在烤爐中滴滴流下的油,東東將荷里活的世界與大磡村打通一條通道,叫他們吃過苦頭後不敢再妄想荷里活的花花世界。這是一個帶有奇幻色彩的國族寓言,周迅的嬌媚無限,一個人有兩隻左手的荒謬情境,叫人如坐針氈,這是陳果最受爭議的一部作品。
 主要問題便出在他對女性角色的刻畫。周迅的妓女角色被簡化為利用性魅力達成個人目標的薄倖女子,唯一的真情只出現在與阿細的友誼中。另外一位內地來的女性密醫,滿口怪誕的科學新知,卻盡做些荒唐突梯的實驗,比方說要讓母豬懷人類胎兒,硬將別人的左手接在強哥的右臂。朱仔記裡的大陸婆如狼似虎老是要纏著朱老闆,最後竟然意外慘死於掛豬肉的鐵鉤下,甚至淪為母豬娘娘的食物,還應驗了女密醫的預言,她透過母豬的形體成了朱老闆的老婆!這一切表面看是殘酷的黑色幽默,但是其中無法隱藏的卻是對女性的敵意以及醜化。即使陳果意欲以這樣的女性角色來隱喻中國大陸與香港之間的處境,周迅是現代化、全球化的象徵,她自覺的陰性特質威脅了國家的陽性尊嚴;女密醫則是以謬誤的方式欲將科技強加於落後的大磡村,而大陸婆只會以最原始的肌膚相親來討好主子。這樣的簡化恐怕也無法讓人信服,最後,《香港有個荷里活》成了視覺風格特異,但故事叫人不知所措的奇異綜合體。

(感謝中央大學電影研究室協力產製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