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的偏執愛戀:李歐卡霍的Alex三部曲
寂寞者的問題在於,他們從來不讓自己獨處。
對。
要點什麼?
小杯檸檬水。
十點以後就沒有小杯了。大杯的如何?怎麼樣?
怎麼樣?
一杯牛奶。
這是一個很詭異突梯、語意和語境都不夠相容的過場。當失戀又失眠的亞力克斯(Denis Lavant飾演)開始在路上小心翼翼地定睛觀察叫做伯納的頎長男子,只因為愛上他決心離開的女友從對講機傳來的聲音。
心碎的聲音,背景音樂卻很狂躁。
他跟著走進男人也在的小酒吧。
亞力克斯有張飽經風霜的臉龐,和他瘦小宛如少年的身形不夠相稱;像是永遠停在青春期的男孩,只有在很用力地笑時,眼角隱約浮出的細紋才讓人驚覺他的年紀,一個永遠的child-man。
酒保瞥見了尚未坐定的他,脫口而出的是那看似聰明、歷經世間情愛之後帶點虛長睿智的警語,他說「寂寞者的問題在於,他們從來不讓自己獨處。」
亞力克斯能否認什麼嗎?他甚至不敢一人面對明天就要去當兵的事實,這麼盛大到足以改變他一生的折轉事件,他無力獨自承擔。
愈是感到時間的緊迫,他愈有意識地要讓整個夜晚更有意義。他要處理的事太多了;前女友和自己最好的朋友跑了,他急著備份過往為她而寫的情書,買了唱片要祝福他們,卻又無法終止他習慣性的自憐。他在牆面的地圖上為今晚做下記號,他二十出頭生命中的每個情愛片段,總是會在上頭記下一筆,日期地點清楚標記著。而他腦子裡還有足夠他用兩輩子都拍不完的電影題材,他得先為尚未開拍的第一部影片下個標題…直到,直到他遇到那個讓他心動的聲音。
是的,他太寂寞了。他甚至不讓自己獨處。
這樣慎重地面對他未知人生,亞力克斯身上還帶著些許悲劇英雄時不我予的氣息,他走入喧嚷的酒店。這個聲音太多的小酒店,年輕人群集等待電動遊戲機台修復,男人獨飲,女人閱讀得專心。亞力克斯小心地走近吧台,卻點不到他要喝的飲料。
點不到要喝的飲料,於是他不知所措地在吧台旁發愣,男孩般的男人不煙不酒,甚至不需要太多咖啡因;為了驅走漫漫長夜的寂寞遂走進過於喧囂的小酒吧。「一杯牛奶」其實是無可奈何下的妥協,像是《四百擊》那個為了果腹得偷喝路旁牛奶的街童,那樣地沒有選擇。亞力克斯的牛奶卻大大地稀釋了原本應該瀰漫的悲傷氛圍,輕巧的無奈讓亞力克斯的慎重姿態顯得突梯而失當。
而這只是夜晚的開始。
《男孩遇見女孩》(Boy Meets Girl,1984)是李歐卡霍(Leos Carax)的第一部電影。撇開影片中太多由新浪潮所啟發的共同默契,肆意玩弄聰明的後設語言,私心納入的默片橋段,還有亟欲開展出關於創作本質的辯證。太多過於聰明的諧擬和充滿高度自覺的自嘲,讓《男孩遇見女孩》乍看之下不是部太過原創的影片,但絕對是奠定卡霍只所以為卡霍的重要電影。
而他拍這部片時,不過才二十二歲。
據他的說法是,他拍片,因為愛。而他當時的愛人正是影片中美麗的蜜海勒貝希耶 (Mireille Perrier)。
於是有那些非常卡霍的、對愛人高度專注的細微凝視。
蜜海勒盤腿坐在椅子上看著男人離去,頭髮凌亂沒有梳理。她察覺自己耽溺在悲傷裡,便不禁要摑自己一個巴掌。換上舞鞋後的她專心地看著書本,一踏步一抬腿,認真學著跳踢躂舞。又或者,她緩緩摘下用來遮蔽哭腫雙眼的墨鏡,淚痕卻沾花了整條下眼線。
善於觀察的亞力克斯,用盡整個夜晚只為了一點一滴地蒐羅所有關於愛人的訊息。為了替自己製造巧合,他可以走進生張熟魏的派對,聽著女主人絮絮叨叨地介紹派對人物,以便循序漸進地接近蜜海勒。但是過於敏感脆弱的亞力克斯愈察覺自己的偏執,便愈沒把握承擔愛戀的不可預期性。
他承諾不用過多的言語壓迫愛人,卻也同時太執著於語言的意義。他總是期待愛人的言語中也能透露出同樣密度的愛情訊息。即便時間往前走了兩年,甚至七年,他的愛人也從蜜海勒貝希耶換成了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
亞力克斯還是失眠,一樣喜歡在暗處觀察愛人,一樣對愛情戒慎恐懼。
總是在鏡頭景格之外專心地凝望著愛人的眼睛,也同樣讓人分不清是亞力克斯亦是卡霍的。
《新橋戀人》(Les Amants du Pont-Neuf,1991 )裡,亞力克斯在紙板上寫著「有個人愛著你,如果你也愛那個人,你明天就跟他說:『天空是白的』,如果是我,我會回答:『但雲是黑的』,那麼我們就知道是誰相愛了。」
亞力克斯會用盡全部氣力只為了等到一句「今天的天空是白的」。他可以為了愛人做任何事,上市場偷魚供孱弱的蜜雪兒吃食;為了不讓她偷店家報紙,他修好一台被棄置路旁的收音機。為了不讓蜜雪兒離開,他甚至可以縱火,燒了兩列地鐵看板、一台車,還有一個人。
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亞力克斯的愛。
從《男孩遇見女孩》中那個無法不用愛情語彙壓迫情人的青年導演,到《壞胚子》(Mauvais Sang,1986)裡用腹語術討愛人歡心、卻生性沉默的高明竊賊,再到《新橋戀人》裡那位有著噴火絕技卻總是習慣自棄、到了夜晚便視新橋為家的遊民。三個亞力克斯有著不同的身分,不同的性格,對愛情卻總是那樣偏執,那麼要求絕對。
第三個亞力克斯有嚴重的睡眠問題。除此之外,他沒有家也沒有要牽掛的人。他上街表演噴火絕技維生,習慣偷竊,睡不著時他酗酒或大量用藥。他可以對一切都不在乎,活得這麼自我而強悍。
直到蜜雪兒(茱麗葉畢諾許)出現。
布朗蕭(Blanchot)不也這樣看愛人的,只有當一個人不再是孤獨一人時,他才能明白自己過去是孤獨的感受(“A being is either alone or knows itself to be alone only when it is not.”)。
遇見蜜雪兒之前的亞力克斯其實自己活得更好。但是愛情讓他渺小卑微,讓他知道過去的自己太過寂寞。他們到海邊旅行了。沙灘上他感動地把頭倚在蜜雪兒的肩膀上,像個小男孩那樣地撒嬌。他慢慢學會如何睡眠,而這是蜜雪兒眼中的愛情見證。
但是他的愛總是太偏執太強烈;夜晚等不到蜜雪兒,亞力克斯痛苦到必須自殘。再相見時,他可以狠狠地抱著愛人落入冬夜的河水,只因為他沒辦法再承受更多的謊言。
亞力克斯從來都是寂寞者,他甚至不讓自己獨處;遇見愛人後,他更喪失了獨自承受寂寞的能力了。
愛情要怎麼對等?亞力克斯應該知道這非常困難。善感的他常常是投入更多的一方。《男孩遇見女孩》中的伯納選擇離開,他不敢告訴蜜勒拉的是:「因為你超前愛上我了」。而亞力克斯總是給的太多、也太強烈,每段愛情都像是一生只能經歷一次的。離開他的女人總是說:「我離開是為了忘記你」。
如果要重新來過,需要更沒有破綻的戀人絮語才足以安撫太過脆弱的亞力克斯。於是,卡霍鏡頭下的茱麗葉畢諾許,只是轉著靈動的雙眼,帶著無辜的神情說:「是夢要我來的。夢到了什麼人,就要在醒來時喚醒他們,生活才會更簡單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