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坎城後記:我遇到的好孩子和壞孩子們
雖然距離坎城影展結束已將近兩個月,中間也又陸續造訪了一些其它影展,至今仍然經常想起在坎城Croisette海濱大道上,壓縮著一天五到六場不同電影的複雜情緒趕場看片的記憶,混合著某些電影帶來的衝擊和留在心裡靜靜的感動,以及在一家隱身在巷弄間、名叫「好孩子」(Aux Bons Enfants)的法式小餐館杯盤狼藉間爭論著誰才該得獎的畫面。不知道有幾年了,每年如果有幸到坎城,「好孩子」不知不覺變成我們每到必得抽空造訪一次的秘密聚所。
但巧得是,今年在影展末尾的「好孩子」造訪儀式裡,回顧此趟旅程間所看到的電影,似乎影展還未進行到一半,我們就已完全被籠罩在「壞孩子」們的陰影下。迷惘的青春題材向來不會在影展片單裡缺席,但今年的壞孩子電影確實特別精彩。
抵達坎城的第一天,才剛看完伍迪艾倫向花都示愛的開幕片《午夜.巴黎》,導演雙週單元也選了比利時怪才三人組的《The Fairy》展開序幕,散場時有種到大街上手舞足蹈的渴望,正覺今年坎城的影片都意外地令人心花朵朵開時,果不其然第二天就遇到後勁極強的競賽片《凱文怎麼了(暫譯)》(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我相信對很多身為人母的女性觀眾來說,這絕對是部「恐怖片」,而凱文正是我們遇到的第一個邪惡到會讓人起寒顫的壞孩子。
改編自同名小說的《凱文怎麼了(暫譯)》,從一名校園屠殺事件兇手的母親角度出發,她不斷追憶孩子出生至事件爆發之間,究竟是哪一個環節出錯?錯綜複雜的敘事表現手法正如同她腦海間一般千頭萬緒:殷紅如血色的西班牙街頭蕃茄狂歡派對(暗示著和丈夫相遇前的熱情性格)、案發後日日面無表情地清理著鄰居洩忿潑撒的紅色油漆(表現著極力壓抑的屈辱和罪惡感),在視覺上前前後後地強烈呼應親生兒子一手打造出來的染血悲劇。
然而怎樣的追搠探索卻似乎都徒勞無功,那孩子似乎脫自娘胎就對親生母親持有一種無可解釋的敵意,隨著年紀增長慢慢形成一種陰險深沈的憤怒,不可思議的選角,讓不同成長階段的凱文都像是天生就擁有惡魔靈魂一樣,擁有可以純真、也可以邪惡的一雙凝視。記憶中唯一一次母子和諧共處的片段,是凱文生病依偎著聽母親朗誦神箭羅賓漢的綠林傳奇,事後回想,那時難得溫馴如天使般的他,其實才是最接近惡魔的一刻。
如果凱文的存在讓我們為「人性本惡」感到沈重,幸好,接下來幾天遇到的壞孩子們,都讓我們在穿越幽黯森林後還是看到一線曙光。
法國電影《沉默的盡頭(暫譯)》(La Fin du Silence)故事圍繞著隱居深山的一家人命運驟變的三日,被逐出家門的叛逆兒子,被一列狩獵隊伍所吸收,初學會獵殺的他,偷了一把槍消失在林間,獵人首領趕來警告這家人,也掀出了一段深藏已久的家庭秘辛,導演透過尋常家庭成員間相處的蛛絲馬跡,逐漸抽絲剝繭還原所有行為底下的真正情緒,是一個非常上乘的細密劇本。看似桀驁難馴的他,其實只是一頭受傷的幼獸。
曾在《偽鈔風暴》中有出色演出的奧地利演員Karl Markovics成功轉型交出第一部導演處女作《呼吸(暫譯)》(Atmen)。四年前因過失致人於死的男孩羅曼在少年監獄服刑將滿,從小是孤兒的他,安安靜靜面對即將重新入社會的不安,在少年觀護所的安排下到一個殯儀館工作,卻在無意間因為一具有著自己姓氏的遺體,而開始有了想要追查自己身世的渴望。第一次挑大樑的年輕男主角,沉穩内斂詮釋出一個因為孤獨無助而自我封閉的少年,如何重新和外界連結,並與自己暗潮洶湧的內心和平共處。但導演並無意再打造一個孤倔鬱悶的少年世界,反而點點滴滴讓一些周遭陌生人的溫暖滲透進男孩的心裡,讓他終究重新學會呼吸。
另一部有著比利時版《站在我這邊》原型的《小巨人(暫譯)》(Les Géants),描寫一對被父母丟到鄉間別墅過暑假的兄弟,遇上一個經常被毒販哥哥家暴的少年,三個同是被大人拋棄的男孩們,有著全世界消磨不完的時光,在他們的小小冒險間共度了 一個提早成熟的夏天。這部溫柔的叛逆成長組曲,密織著多段男孩間令人會心一笑的小小蠢事,但男孩們虛張聲勢的行徑,其實在在掩飾他們被棄的不安及被愛的需要,而他們之間的友情,則彼此溫柔相伴航向能夠自力更生的成人世界。
去年在羅馬尼亞電影《如果我想吹口哨》中,詮釋一個在牢獄中走投無路而挾持輔導員的少年犯的亮眼男主角,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和在《麻將》中的張震有異曲同工之妙的《Loverboy》,先藉著小聰明和魅力誘騙少女感情,再讓狐群狗黨分享,進而送到其它國家賣淫。羅馬尼亞新浪潮處理戲劇特有的直白風格,無須撒狗血的情節鋪陳或教條演說,只透過尋常生活裡的點點滴滴,已經足夠滲成一幅千瘡百孔的腐敗社會拼圖。
如果要評比影史上最恐怖的壞孩子,相信沒有人壞得過《發條橘子》(A Clockwork Orange)裡的Alex,也極少人能壞得比他更有魅力。在他一邊逞兇為惡時,還要一邊高唱《萬花嘻春》主題曲「Singing in the Rain」,囂張行徑真是令人對他恨得牙癢癢的;但見他接受到非人道改造療程時,又很難不為他一掬同情淚。今年巴黎電影資料館在策劃庫柏利克展時,特別推出《發條橘子》的四十週年紀念修復版,在坎城的首映禮上,年近七十的麥坎麥道威爾(Malcolm McDowell)頂著皚皚白髮現身,笑談當年的他在演出Alex後,惡名昭彰到連在酒會上跟偶像金凱利(《萬花嘻春》男主角)打招呼都遭受嗤之以鼻,絕對是我們今年在坎城聽到最有趣的軼事。這段故事也被收錄在特別為了紀念《發條橘子》四十週年而推出的紀錄片《Il était une fois... Orange Mecanique》。
有時在一個忙到昏天暗地的影展期間,看電影的狀況幾乎可用囫圇吞棗來形容,經常在當下是一種食不知味的感覺,但如果隔了幾週後,那些電影的畫面及印象漸漸像一顆顆晶瑩的泡沫再度浮上我心頭,我便知道哪些電影在和我招手了。於是執筆至此,我放下一顆選片人緊張的心,今年金馬影展不但會有特別精彩的「青春記事」單元,而且影迷們也可以準備好和「壞孩子」們過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