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一條川流不息的河──約翰‧卡薩維蒂 (三)
美國獨立製片先驅約翰‧卡薩維蒂出生於1929年,甫屆而立之年即以低成本完成具高度原創性的處女作《影子》(Shadows)。1965年,紀錄片導演Andre S. Labarthe前往卡薩維蒂的住處兼工作室,展開一部關於卡薩維蒂之紀錄片的拍攝工作,彼時卡薩維蒂正在剪接他的新作《面孔》(Faces)。在這部紀錄片《特寫約翰卡薩維蒂》(Cinema de notre temps-John Cassavette)中,卡薩維蒂表彰了他對於藝術的熾熱,主張搞藝術首要關鍵的是能夠樂在其中,自由地表達自我。他認為電影的戲劇張力在於得以捕捉一種情感或生活態度;電影裡頭應當處理的是人類的問題,而非電影的問題。對卡薩維蒂而言,他電影中闡述的故事必須建基於一個先決條件,即他們不太懂得其箇中意涵,故藉由電影這種說故事的媒介,恰可找到某種個人的真相,或是某種啟示。
卡薩維蒂自認《影子》是一部能夠激勵人心的好電影,該片敘述三個年輕的黑人兄妹如何在乍看自由的美國都會,挑動種族禁忌,同時更得與個人內在的迷惘和不安交涉。他認為刻劃年輕人要比年長的人來得容易,因為年輕人比較樂於表達自我、勇於冒險、敢愛敢恨,言行裡有一種絕對與氣勢。相較之下,「要談中年人就難了,因為他不瞭解自己,他時時刻刻都在改變,改變中年人的原因是什麼我們不得而知,也許是情緒,也許是十年前的事,或是十年後他死後會發生的事。」卡薩維蒂在該紀錄片中分享他個人的體認。
令人興味的是,與首部劇情長片《影子》相距十年之後,卡薩維蒂終於在1968年推出其經典代表作《面孔》。時值四十歲的卡薩維蒂,將故事焦點轉向惶惑且騷動的中年人,觸探中產階級看似華靡、實則趨於崩壞的精神生活。1960年代,適逢美國社會面臨新一波的劇烈激盪,人權運動、女性意識、嬉皮風潮相繼崛起,大舉愛與和平的不敗口號,鼓吹做愛不作戰。
《面孔》臨摹了六零年代美國中產階級社會的樣態,全片場景多半位於室內,流轉於客廳、臥房、宴會之間,勾勒出一幅幅享樂主義的風景:飲酒作樂的派對、舞蹈狂歡,以及席間流動的澎湃情慾。在浮華而淫靡的假性高潮中,各個角色狂野的表演彷彿就要抵達臨界點,令人為之戰慄。同時,也揭露了婚姻生活放蕩的表象底下,潛浮的生活困境。片中,在一場盛大的派對上,一首曲調輕盈歡愉的男女對唱曲 Love Has Conquered Man,歌頌著:「愛征服了人類,而不是戰爭/放棄吧!你已經被征服了/你永遠也不可能擺脫它/為什麼還要嘗試讓我來告訴你/直到我們離開世界/愛一直如影隨形」。關於愛這個龐大的命題,在卡薩維蒂晚期代表作《暗湧》(Love Streams)之中,又再一次被赤裸地提出來。
愛,永不止息:《暗湧》
《暗湧》於1984年拍攝完成,距離卡薩維蒂1989年辭世僅僅相隔五年。承繼早先幾部重要作品的核心關懷,《暗湧》席捲的亦是家庭生活的脆弱及頑強,並且刺探中產階級心靈的虛空和幻象,進而探求人類賴以生存的根本價值。
Robert Harmon(約翰‧卡薩維蒂飾)是一個好萊塢通俗小說作家,像一隻貪婪的蜜蜂,流連花叢,不斷探問他人的喜好與隱私,盡情採集故事,一如蜂兒採蜜。他將這些故事蒐集起來,轉化為廉價小說的素材,成就其個人創作及聲名。Robert一方面書寫寂寞;一方面沈湎於煙酒,縱慾,逃避家庭的束縛,就一般社會標準而言,屬於極度匱乏責任感的男人。
Sarah Lawson(吉娜羅蘭飾)和Robert是一對兄妹,她以一種非常熱烈而生猛的方式過活,在世人眼底,其言行舉止有那麼一點歇斯底里的成分,不時流露出過份的激情,因而製造了幾場狀似荒謬的微型笑鬧劇。基本上,或許可以算是村上春樹小說中那種帶有「歪斜」的人物。影片開場,Sarah正著手處理她與丈夫Jack的離婚案,並且爭取小女兒Debbie的監護權。兩造各自辯護之際,當著法官的面,她天真地問:「我們可以談談愛嗎?」法官隨即冷硬地說:「我們關注的是『法律』」,讓Sarah一時語塞。
《暗湧》的英文片名Love Streams,源自於Sarah的信念,她堅信,愛是一條不斷流淌的河,永不止息。愛的河流擁有諸多分支,故為複數型,影片中對於愛以及人性需求有著精彩的辯證。比方,某夜,Sarah詢問身為作家的Robert何謂創造力,她也想嘗試演練某種技藝,Robert建議她不妨寫詩,Sarah卻說詩太抑鬱了,詩是不健康的。她又問:「愛可以被視為一種藝術嗎?」多麼可愛又輕巧的提問啊!Sarah不忘揶揄Robert,說道他的小說老寫性,不寫愛,她願意協助他在創作中添加愛的元素。
反觀Robert,他崇尚迂迴、隱晦的詩句,不斷向女人竊取秘密,期望她們能夠對他敞開心扉,卻摸不著自己真實的需求,一味陷溺在性愛的空殼裡。至於Sarah,則是信仰一種形貌確鑿、具體可觸的愛,她認為愛必須有其施受的對象,因此自作主張,亢奮地買了兩匹小馬、一隻山羊、一隻鴨子、一群小雞、鸚鵡和狗,組成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大舉進駐Robert的寓所。因著Sarah和這一票意外的來客,Robert逐漸流露真心,開始欲望去守護一個人,養成了責任感,懂得如何去愛。
走鋼索的人
「平衡」是本片觸及的另一項人生中重要的修練。Sarah曾堅定地向Robert表示,她要尋求平衡,同時建議他也應該這麼做。關於平衡,影片裡頭牽涉到的層面包括:性與愛、自我與家庭、癲狂與理智。其中,癲狂與理智揭示了病態/正常的對位關係,此一辯證透過Sarah的舉措和思維被凸顯出來。一開始,在法庭內與前夫談判時,Sarah指控Jack是病態的(sick),因他在外花天酒地,無法擔負身為一名父親的責任。在她的認知裡,對於家庭的不忠實意味此人生病了。
又,Sarah的行徑也難免被認為極其荒謬不可解,卡繆認為「荒謬」發生於理性和非理性的交會之處,如此一說,Sarah本身亦遊走在牽繫著正常與病態兩端的鋼索之上,形勢危危顫顫。當Sarah在Robert家中昏迷,不省人事,Robert隨即找了一名醫生前來診斷,卻又急於將之驅離。此舉似乎暗示著,他斷然拒絕將Sarah視為病者。或許卡薩維蒂有意鬆動一般世俗對於瘋狂/理智、病態/正常的分野,認為人類本就自由地穿梭於兩端,從中艱辛地謀求平衡。
卡薩維蒂形塑的角色之性情往往具有多重面向,有的外顯,有的隱匿。看似瘋狂追求愛、近乎偏執、意向堅定的Sarah,其實也有惶恐且軟弱的一面。歷經一陣昏迷,Sarah甦醒後,復又闔上眼,做了一場蒼白的夢。夢境裡,她神情萎靡地唱道:「在愛之中/我不明瞭自己/也不明瞭你/我不明瞭 不明瞭愛……」直至收復了失落已久的承諾與唯一摯愛,她才重展歡顏。通過夢的洗禮,有效調節Sarah膽怯憂慮的心理,賦予她勇氣,再次上路,追逐永不凋零的愛情。有別於卡薩維蒂以往作品中辨識度極高的手持攝影風格,《暗湧》使用腳架進行攝影,穩定的鏡頭及攝影機運動也許正象徵著卡薩維蒂最終對於愛的體悟。
「愛是一條不斷流淌的河流嗎?」Sarah三番兩次問道,臉龐上爬滿了冀望。是的,正如卡薩維蒂的作品一般,其開放性的結局,宣告故事並未終結,它只是自人類生活中擷取出來的一個短暫片段,電影結束了,但生命仍將繼續滋長、延展。任屋外風雨大作,Sarah依舊帶著她最堅定的信仰,上路了。一如瘂弦〈如歌的行板〉詩末所提示的: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