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好萊塢背道而馳的獨立騎士──約翰‧卡薩維蒂 (一)
演員出身的卡薩維蒂(John Cassavetes),1950年畢業於紐約知名的美國戲劇學院(American Academy of Dramatic Arts)後,開始在劇場及影視圈工作,並開設方法演技(method acting)的工作坊。這套受俄國戲劇大師史坦尼拉夫斯基啟發、蔚為好萊塢主流的表演體系,強調以記憶及想像力誘發真實情緒,開掘角色的心理寫實向度,演員被要求從內而外轉化為劇中人。然而,方法演技中亦有一派強調情境中迅捷、明快的即興演出,演員無片刻沉吟的空隙,得在目光、肢體交錯的當下擦撞出電光火石,而此類無指向性、走鋼索般的危險張力,正是卡薩維蒂電影的魅力所在。
他第一部電影《影子》(Shadows)由其工作坊中的學員們共同拍攝,並宣稱完全由即興表演構成,但真實狀況應是他在排練時與演員共同磨合、定調出對白及走位,再拉至現場拍攝。《影子》的女主角Lelia Goldoni曾將卡薩維蒂的表演訓練形容為「經過控管的自由混戰」(a controlled free-for-all),此種無限可能的實驗性手法,不禁令人聯想王家衛拍攝《花樣年華》時沒有劇本的聳動傳言。其實,卡薩維蒂的電影雖乍似突發、即興,但除了處女作《影子》之外,其大多作品中的對白、動作仍經過縝密編寫、反覆排練,但他的作品未因此流失即興的神采,仍賦予演員極大的詮釋空間,並時時依現場狀況與演員討論、修改劇本。
由於缺乏資金,他的工作團隊及卡司組成大多是情商朋友後的義氣相挺,不同於好萊塢獨尊導演、製片的片廠倫理,卡薩維蒂重視團隊情誼與工作氛圍,與劇組打成一片、平起平坐,總敞開心房聆聽眾人意見。儘管場景、設備匱乏,精簡的人員編制卻少了大型片廠動輒掣肘的累贅體積,工作起來相對機動、輕便,且現場人員都真心熱愛電影,在影片拍攝中一同全神貫注、發揮創意,不再只是巨型工業機器下的小螺絲釘,卡薩維蒂曾在訪問中提到:「對於像我這樣拍電影的導演,最難的就是找到對的人……那些真的想完成些什麼、將作品視如已出的人們。」
的確,他找到了一票忠心、赤誠的班底,對他能投以無比的信任與愛戴,包括與他結縭終生、同為傳奇演員的妻子吉娜‧羅蘭(Gena Rowlands)。其早期作品時常因資金不足而停拍,《影子》、《面孔》皆經過數年的斷續拍攝才完成,拍攝《首演之夜》時甚至曾一度無限期停工,然而,當三週後卡薩維蒂找到資金時,劇組人員卻能立刻全員到位,無人跳槽離職。
卡薩維蒂被視為美國獨立製片的先聲,相較於財大氣粗的好萊塢,他跳脫工業慣性,全然拋棄了商業票房和類型公式,拓展出獨立影像的嶄新疆域。他鮮少啟用班底外的票房明星,劇本往往散漫、缺乏線性邏輯和事件導向,沒有明確的高潮起伏與起迄,而以人物為中心,直探角色荒謬言行中令人玩味的幽微處、及其背後崩解的失序心靈;視覺上,他好用靈巧、晃動的手持攝影,以長鏡頭牢牢緊抓特寫,捕捉演員顰眉間的微妙變化、即興的瞬閃靈光,迥異於當時好萊塢片廠在各環節嚴密控制的作風,打造出耳目一新的全新風格,同輩中史柯西斯的《殘酷大街》(Mean Streets),後世的賈木許(Jim Jarmusch)、史派克李(Spike Lee),乃至台灣導演林書宇、鄭有傑、美籍攝影師包軒鳴等人,都深受其影像風格與製片方式影響。
紛色都會中,暗夜心靈的無際漂流:《影子》Shadows
1960年,高達的《斷了氣》(À bout de souffle)在法國寫下新浪潮的里程碑,揚威國際影壇,而幾乎在同年,卡薩維蒂的首部作品《影子》則標示了美國獨立電影的新紀元。
兩者有形式上有不少共通處:街頭實景的紀錄式拍攝、動感的手持攝影、素材式的生活切片、斷裂而曖昧的跳接……,角色們皆生活在都市的危險邊緣,即興自然的表演風格,烘托著故事中隨興迸發、卻又危機暗湧的短暫激情。
這部完全由卡薩維蒂獨力籌資的作品,由其開設的表演工作坊衍生,從劇本發展到表演成員都源自工作坊的課程,充滿濃厚的即興色彩。由於製作條件的先天侷限,本片並無攝影棚、燈具、推軌台車……等設備支援,因此,卡薩維蒂必須採用長焦鏡頭(long lens)、高感度底片(fast stock)、手持攝影,在自然光下的街頭實景拍攝,畫面時而搖晃、失焦,並帶有粗糙的顆粒感;另一方面,本片於曼哈頓車水馬龍的街景拍攝,現場收音時遭受嚴重的環境音干擾,劇組曾千方百計想在後製時消除噪音卻不得其果。令人意外地,本片在倫敦首映時被媒體盛讚其聲音真實自然、如親臨現場。(在美國UCLA電影系修復計劃的版本中,本片角色聲音經過數位重製而清晰許多,但仍維持其自然的環境音效果。)而本片亦在威尼斯影展中獲得影評人獎,在歐陸大放異彩後,才重新被買回美國本土發行,也開始讓好萊塢注意到卡薩維蒂的存在,開始投資他接下來的幾部作品。
貧瘠、刻苦的製片環境,竟陰錯陽差地造就了新風格、新作者,乃至美國獨立電影的誕生,無怪乎卡薩維蒂在學者專書中被戲稱為「意外的天才」(accidental genius)。
除了形式的獨樹一幟,本片的「種族」主題意識在當時亦顯大膽而鮮明。場景設於六零年代的紐約曼哈頓,而這個浮華世界正是頹廢不羈、反主流「垮世代」(the beat generation)的盛世光景,知名爵士低音樂手Charles Mingus的BEBOP爵士的即興節奏,為本片注入了輕佻、迷亂、狂放的都會氛圍。
片中角色們經常在舞廳、派對、黑人爵士樂酒吧中流連,主角之一的Ben總在靡爛聲色間,與一干狐群狗黨鬼混、勾搭女人,但不論是白天或黑夜,他一直如暗影般的無際漂移,永遠像個局外人無法融入。
Ben的兄妹有著深淺相異的膚色,身為爵士歌手的長兄Hugh膚色黝黑,認真地發展音樂事業,但在駐唱的酒吧易主為白人經營後,被要求介紹俗豔性感的歌舞女郎出場、並說笑話娛樂觀眾,而感到抑鬱不平。時常被誤認為白人的美麗么妹Lelia,雖然平日穿梭在中產知識分子的社交圈中,卻在初夜後被帥氣的白人男友Tony(名導Nicholas Ray之子Anthony Ray飾)發現種族身分而遭嫌棄。
影片拍攝時的1959年為艾森豪執政年代,當時人們尚未能普遍接受黑白共處的景象,儘管60年代風起雲湧的黑人平權運動(civil rights movement)已漸醞釀成形,但在片中壓抑的社會氣氛下仍無法充分發聲,「反異族通婚法」(anti-miscegenation laws)是直到1967才被最高法院全面廢止,可見片中的混血、跨種族戀情等議題在當時仍屬禁忌。儘管片中不同種族的形色人物能自由交遊,但族群的界線仍如影隨形,白人世界仍屬於中產菁英的光譜,而黑皮膚則像是一個未被清楚言說的恥辱,為角色的感情、工作、社交生活帶來各種阻礙。
卡薩維蒂以突出的視覺風貌、有色人種的觀點,隱隱挑釁了這個種族與階級交織的社會網絡,指陳其虛偽及狹隘的封閉心態,但種族間的血淚隔閡並非全片主軸,僅為角色內心的伏流暗潮,全片的精髓仍在於即興表演的自然流暢、街頭實景瞬息萬變的醺然醚味、以及對年輕角色困境及不安心緒的細膩刻畫。
片中令人關注的跨種族多角戀曲,在末段出現意外轉折,但卻未有明確收尾,而結局的畫面反而沒入了紛亂、浮動的深沉夜色,充滿無限遐想的餘韻,這種看似隨性的敘事章法,也奠定了卡薩維蒂未來作品的一貫印記,儘管已歷經四十年,至今看來仍是大膽而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