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是他們的癮──《有人只在快樂的時候跳舞》導演鴻鴻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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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05

由知名詩人、劇場兼電影導演鴻鴻所執導的《有人只在快樂的時候跳舞》,是台灣第一支以「Dance film」手法拍攝的舞蹈紀錄長片。其中收錄了布拉瑞揚〈37 Arts〉、林向秀〈紀念日〉、周書毅〈看得見的城市—人充滿空氣〉等精湛舞作,烘托出台灣現代舞的多元光譜。經過視覺語言的重新演繹,除了體現舞蹈的原創精神與情感意念外,也試圖以詩意的影像構成羅織、複寫並轉化舞作內蘊的菁華,帶出另一種層次的視覺張力。

《有人只在快樂的時候跳舞》 意在傳達舞作獨特的美感

青春期的鴻鴻曾瘋狂習舞兩年,他憑藉著意志力苦苦練習,直到逐漸懂得聆聽身體的訊息。即便他後來因緣際會進入戲劇系就讀,從此再也沒有回到舞蹈教室,但他的影子仍然癡迷地晾在那兒。鍾愛舞蹈表演的他以一年的拍攝時間,完成《有人只在快樂的時候跳舞》這部紀錄影片。對於鴻鴻而言,拍攝紀錄片其實是一個探索的過程,因其製造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讓他得以親近並探究他感興趣之事。在這部片子裡頭,鴻鴻試圖解答「人為什麼要跳舞」、「舞蹈為什麼如此迷人」,以及「舞蹈到底是什麼」等盤旋在他胸口多年的疑問。

2004年,鴻鴻拍攝的《台北波西米亞》是他第一部以藝術工作者為拍攝對象的紀錄片,記錄七位劇場工作者如何橫跨生活和劇場工作,並且保持平衡。本身同時也是劇場導演的鴻鴻,拍攝該片時,兼具圈內人和紀錄片導演雙重身份,鴻鴻在片中不僅獻聲也現身,全片營造了一種近似「家庭錄影帶」的親密感。鴻鴻認為:「《台北波西米亞》比較像是一部私紀錄片,很多時候是我和朋友在聊天的當下,機器就拿出來拍,被攝者也不會太介意,事情就繼續發生。我自己身在所有的事件當中,雖然絕大多數我不在鏡頭裡,但實際上我是那場域裡的一份子,會有一種親密的氣氛,也才能捕捉到一些私密的東西。」

《台北波西米亞》透過大量親密的互動與訪談,建構出劇場工作者的生活感,也帶出這些人的日常生活及表演之間的協商或衝突關係;相較之下,《有人只在快樂的時候跳舞》比較聚焦在舞作上,內容也比較純粹。這種歧異乃是源自於鴻鴻個人身份的轉換以及對於影片企劃構想的不同。拍攝《有人只在快樂的時候跳舞》時,鴻鴻的角色比較單純,他回歸到導演的位置,所採取的敘事觀點和介入程度也不同以往。鴻鴻表示,一方面舞蹈界的人不像玩劇場的人那麼愛攪和;另一方面,他也沒有和這些編舞家熟稔至此,所以一開始就決定以舞蹈影片的方式呈現,至於和被攝者的互動到什麼程度就看緣分了。對鴻鴻來說,「作品本身被觀眾很清楚的看到,而且感受到它非常獨特的美感」,才是他的第一要務。

舞蹈的重新組織與詮釋

《有人只在快樂的時候跳舞》是一部用Dance film的手法拍攝的紀錄片,它的框架是紀錄片,因而冶融了編舞家及舞者的幕後生活、對舞蹈的概念等,但就影片中主要收錄的六支舞作而言,卻是以Dance film的概念加以呈現。Dance film在國外已有十幾、二十年的歷史,有時會被稱為Video dance或Dance for camera,基本上隸屬於藝術電影的範疇。不同於現場舞蹈表演的錄影,Dance film意謂舞蹈和影像相互結合,並根據攝影、場面調度作一些改變,抑或轉移至不同的空間進行拍攝,也有編舞家純粹為了拍一部Dance film而特地為影像編新舞作。

舞蹈講究的是在那個當下的身體律動與展演,其演出形式與時空脈絡緊密關聯。然而透過影片的側錄攝製以及事後剪輯,卻將三度空間的表演藝術轉譯成二度空間的視覺話語,某種程度壓縮並削弱了其臨場感與情緒張力。儘管如此,影片卻也有助於打破舞蹈現場的空間概念,穿越場景本身的侷限性,透過剪接的手法使得空間的跳接成為可能,並企圖強化舞蹈的震撼力。

《有人只在快樂的時候跳舞》就有類似的嘗試,鴻鴻以周書毅的舞作〈看得見的城市—人充滿空氣〉為例,分享其拍攝經驗:「狹長走廊的呈現主要是想表現視覺的衝擊力,當我們在現場看的時候,其實空間感是很驚人的,甚至有舞者直接朝你奔赴過來。現場的衝擊感很強,但如果鏡頭擱置在那兒不動,力度就會鬆弛掉。絕大多數的現場表演透過錄影來看其實是很無力的,這主要是導因於媒材的不同以及缺乏臨場感,導致拍下來後現場空間可能會過於誇張或太鬆軟。」為此,拍攝該齣舞作時動用了三機作業,分別從不同角度取景,並且大量運用停格、柔焦、zoom、交叉剪接不同空間場景等技法,藉此製造比較強烈的視覺衝擊感。

此外,舞蹈影片也是舞蹈、音樂、影像彼此相遇的場域,三種藝術表現媒介如何定錨、彼此互動、產生化學作用也是拍攝者必須用心拿捏的地方。舞蹈作品通常是先有音樂,隨後編舞家編舞,然而進入拍攝狀態後,音樂就成為配樂。鴻鴻表示,剪接時採取的是比較類似MV的做法,亦即將不同段落的舞拼貼在一起,但音樂是連貫的,所以這些動作會從原先互相對應的音樂中抽離出來。「儘管這和當初編舞家編排的不盡相同,但我們希望氣氛或精神是一樣的,等於是經過剪接的再度詮釋。」

不同舞碼,不同的表現向度

《有人只在快樂的時候跳舞》拍攝的六支舞蹈作品都曾經公開表演過,然片中呈現的片段僅有一小部分是在舞台上拍的,譬如布拉瑞揚〈37 Arts〉在新舞台的演出、或是林向秀在國家劇院實驗劇場的一場獨舞,這部分的表現較類似紀錄片的攝製。其他舞作,則會拉到不同的空間進行拍攝,並根據現場的場景作一些改編。這些舞都是鴻鴻先看到現場演出或排練,再跟攝影師及編舞家討論要怎麼拍攝,每個編舞家對於導演如何拍攝會抱持不一樣的態度,介入程度也不一。

「我拍攝的舞作比較類似作品的精華版、預告片,或者是MV版,每一段我都是把它當成獨立的作品來呈現。」鴻鴻會依據不同舞作去決定採取什麼樣的鏡位、在什麼場景進行拍攝,以及運用何種影像剪接邏輯,以便在3至7分鐘的時間內,表現身體的律動感和視覺上的衝擊感,凸顯該支舞的創作精神。例如許芳宜在松山菸廠的〈37 Arts〉獨舞就是採取比較靜觀的拍攝方式,透過安靜的凝視精準地勾勒出透徹而絕對的情緒,充分彰顯布拉瑞揚舞作中穠稠飽滿、且持續綿長的情感。當鏡頭拉遠,只見許芳宜獨自一人在空曠荒蕪的空間裡旋舞,與自我交涉、斡旋,人與空間的關係也顯得立體而明確。反之,就許芳宜和黃明正在舞台上的那場雙人舞而言,動感變得非常重要,因此鴻鴻選擇採取跟緊人物的動態方式去拍攝,讓鏡頭明顯跟著舞者的律動起伏擺盪,鏡頭彷彿也感染了激昂。

「應該是說,每一支舞我想要強調的向度是不同的,有時候這支舞蹈的背景可以是抽象的,旨在呈現兩人關係的時候,我希望兩人關係的張力可以被清楚呈現出來。有時候空間非常重要,像周書毅的舞,包括在台北國際藝術村或夜巴黎大舞廳演出的兩支作品。」周書毅的〈0000000〉原本是在實驗劇場表演,算是一支調性很冷的舞,後來鴻鴻建議去夜巴黎大舞廳拍攝,還帶周書毅去現場勘景兩次,幾番遊說後,他才終於首肯。因而那一段的空間、戲劇效果、酒客和舞者的互動就變得很重要。鴻鴻認為,「有些舞的意義是在人和人的關係中間呈現的,但有些舞的意義卻需要旁邊的空間來烘托」。在夜巴黎大舞廳那個懷舊的空間裡,倘若有人跳舞,理應是跳國標舞或爵士舞,但周書毅和楊乃璇卻在那邊上演另類的舞碼,造就了一種錯位的趣味,空間因此重新定義了舞作。

台灣現代舞的多重風景

《有人只在快樂的時候跳舞》主要的拍攝對象是布拉瑞揚、林向秀以及周書毅三位舞蹈家。鴻鴻表示,在篩選被攝者時,他並不想用世代來劃分,而是希望呈現台灣在雲門舞集之外的舞蹈創作力。因為雲門的勢力龐大,門徒眾多,所以鴻鴻認為有必要挑選一個從雲門出來的人。布拉瑞揚本身是一位相當優異的編舞家,個性強烈,對於本身的原住民身份抱持高度自覺,後來離開雲門、自創舞團,足以作為雲門影響之下的代表。林向秀大學時就遠赴美國學舞,美國的後現代舞本來就是當代舞蹈很重要的一個脈絡,有其象徵地位。至於年輕編舞家周書毅則是獨立於雲門流派的創作者,對於編舞有一套自己的想法。

鴻鴻進一步分析這三人的舞蹈創作:「這三個人的舞蹈風格和背景完全不一樣,我想呈現這樣的光譜。布拉比較情感取向;向秀有很多人生歷練,她的舞蹈比較關注於表現人際關係;周書毅就幾乎完全是抽象舞蹈,在乎的是空間與身體的關係。三個人的美學完全不一樣。」鴻鴻認為,儘管台灣當代舞蹈界仍有許多其他表現風格,他們三人很難說是年輕世代中活躍於現代舞蹈界的特定代表,但就這部影片的光譜來看,這三人已經具備夠強的多元性。

有些人只在快樂的時候跳舞 而有些人
只在跳舞的時候快樂

綜觀全片,主要聚焦於現代舞,卻又不時穿插了國標舞、街舞、和兒童舞蹈班的片段,前後在拍攝的比重上明顯失衡、影像風格也並不一致,使得橋段之間的銜接略顯斷裂。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編排,鴻鴻表示其實是和影片的整體架構以及他選擇切入的觀點有關。如同拍攝《台北波西米亞》的出發點,鴻鴻並不想把《有人只在快樂的時候跳舞》拍成一部表演藝術的紀錄片,而是希望拍給一般觀眾看,讓他們知曉這門看起來如此抽象的藝術並非那麼遙遠。一旦意識到人類喜歡跳舞的動力是一致的,從這個基礎出發,再去放大某些狂戀舞蹈甚至願意奉獻他的一生的人,「觀眾會比較容易進去,感受到這門藝術和他自己的關聯」。

無論是《台北波西米亞》或《有人只在快樂的時候跳舞》,導演鴻鴻都無意將藝術工作者個殊化或神聖化,而是試圖將他們還原為與你我同類的平凡人,藉此去談「人為什麼跳舞?」、「跳舞對這些人來講到底意味著什麼?」那麼,拍完這部紀錄片後,鴻鴻找到解答了嗎?

「布拉說他編舞都不是從動作出發,而是源於情感的需要,就像他們從小跳山地舞,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回答。」或是林向秀提到透過練習瑜珈,去建立身體與心靈的連結,某種程度上也影響了她的舞蹈創作;周書毅提及他因為沒有地方可以跳舞,所以任何空間都可以成為創作的題材、元素,進而用身體去互相對應、與之對話。這些答覆對鴻鴻來說都深具意義,他指出:「總的來講,透過短短的這樣一部片,看到這麼多舞蹈的表現型態,從最具體到最抽象、從排練場、舞台空間到現實或奇怪的現實空間。一個普通觀眾他可能從來不接觸現代舞,看到這部片他會驚訝於舞蹈的表現力可以這麼強、這麼多元,會意識到我們的身體和我們身處的空間會有很多可能的關係。這其實就解答了『舞蹈是什麼』,舞蹈絕對不只是一個美化了的日常生活的動作,而是飽含了很多情感的抒發與表達。」

片名「有人只在快樂的時候跳舞」是引用自鴻鴻的同名詩作,指涉的是一般人,多半只在快樂的時候欲望跳舞。至於詩作的最後一句:「而有些人 只在跳舞的時候快樂」,正是意謂著那些瘋狂的舞蹈家,因為只有跳舞,才會讓他們快樂。

《有人只在快樂的時候跳舞》於公視紀錄觀點播映時間:
4月28日(二)22:00 首播
5月2日(六)15:00 重播

(影片劇照由陳長志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