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遇與命運──奇士勞斯基 ( Kieslowski ) 對生命的探問
還記得小的時候常常愛玩的一種紙上遊戲叫「大富翁」,最令人屏息以待的時候,總是走到「機會」或是「命運」的那一步,因為永遠不知道翻開「機會」或「命運」的卡片時,背面會是什麼。小小的一個遊戲,卻突顯了「機會」與「命運」的共通點—不可預知性,這卻是如此令人著迷。這一個小遊戲也許可以視為生命的隱喻。我們都無法確切地得知明天會發生怎樣的事,但是否都曾自問:是什麼使得我們人生緩緩地演變?到底該把握機會乍現的瞬間,還是歸咎於命運的作弄?若是奇士勞斯基曾經如此自問,那麼他的答案會是什麼呢?
別人的回答可能只是單純地做一道選擇題,而他的回答卻是「迴轉」那些已流逝的時刻,細細演繹、再三玩味答案,重覆述說著那些故事,就好似他總相信機會能夠再現,對奇士勞斯基來說,這是可能的,機會總是帶來可能性,我們的人生也是如此,不會是被命運所箝制。
《機遇之歌》(1987)─面臨生命中關鍵的一秒:Run Witek Run!
「機會」與「命運」最大的不同點,我想是在於機會存有一種可變的、不確定的特性,然而命運卻往往被定義為「宿命」或是所謂「命中注定」,似乎沒有轉圜的餘地,也不存在改變的可能─人生若是如此,就如同被命運釘死一般,只有一種版本也永遠依循著一條路線發展。
顯然地,奇士勞斯基並不同意這樣的說法。在《機遇之歌》中,我們看見一種生命竟能有三種不同的可能性。主人翁 Witek 的未來人生發展,因為生命中轉瞬間的差異,而導致了全然不同的走向。故事中的 Witek,在父親逝世之後,欲乘火車前往華沙另謀發展;在搭上與搭不上火車的兩種可能性之間,就在趕火車的那關鍵的一剎那左右了 Witek 未來的人生,使得關鍵的一點驟現於 Witek 此刻生命裡,自此衍生出數種不同版本的人生。無論是上了火車還是錯過,對 Witek 來說都是一種生命中稍縱即逝的機會,甚至是一個轉戾點。
Witek 第一個版本的人生,就從他搭上火車那刻開始。放棄了醫學院的 Witek,在火車上巧遇了一位曾經積極從事政治改革運動的老人,因緣際會之下Witek也成了政治運動份子。而他人生的第二個版本,則始於錯過火車的那一刻,他沒去成華沙,反而和車站警衛起了衝突;之後Witek 留在家鄉遇見了從丹麥回來的童年好友。最後一種版本的 Witek,雖同樣錯過了火車,但卻沒和警衛起衝突;這次他遇見了之前醫學院的女同學,後來成為他的妻子, 這個版本中 Witek 擁有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和成功的事業;然而,看似最美好的人生,卻讓一次飛機空難奪走了他的性命。
搭上或者錯過火車,只是極短促的一分一秒間,但卻有如蝴蝶效應一般開始連鎖反應,改變了整個未來。在奇士勞斯基巧妙的安排之下,Witek 的誕生與死亡,似乎都和「機會」或說是和「機率」息息相關。一次和初戀情人的談話中,Witek 說自己本該有個雙胞胎的兄弟,但因為母親難產,自己是兩人之中較早出生的那一個,因而存活了下來。Witek 之所以能夠生存下來,其實是碰巧他有了這個「機會」可以活著。而片子的結局則是Witek 死於一次意外─無論意外發生的機率是大是小,在這次的搭機Witek就如此巧合地遇上了。無論小至搭上或者錯過火車,還是大至誕生抑或死亡,似乎也是由機遇所決定的。
《雙面薇若妮卡》(1991) ─ 瞥見的一瞬,來不及相遇
兩個薇若妮卡,兩個極為相似的女孩,一個在波蘭,一個在法國,兩人無論外貌、音樂天份,所收集的透明小圓球,甚至罹患心臟病,都像是兩個生命相互重疊的人。
她們不僅是幾乎一模一樣的人,還是兩個能夠彼此感應的人。波蘭的薇若妮卡死去時,法國的薇若妮卡感到莫名的哀傷,好似自己的一部分死去了。還有一次,波蘭的薇若妮卡對著自己的父親說:「我有種奇特的感覺,我在這世上並不是孤單一人的。」巧合的是,法國的薇若妮卡也說著類似的話:「我覺得自己好像同時活在兩個地方,總該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所有的一切都在暗示著,這兩條生命彼此平行依存;然而,這兩人唯一的一次巧遇,卻在剎那之間錯過了:波蘭的薇若妮卡望著另一個「自己」離去,但她知道她的感覺是對的,她並不孤單,只是兩人從此不再相遇。
在生命抉擇的關鍵,兩人做了不同的選擇。波蘭的薇若妮卡選擇追逐夢想,不顧自己的病情,在一場音樂會上擔任女高音獨唱,因而猝死在舞台上;也許是因為感受到自己的一半死去,法國的薇若妮卡毅然決然選擇了放棄,就此生命分歧,她活了下來,就好像波蘭的薇若妮卡有了第二次的生命。如果命運真的如此絕對、且不存在可能的改變、同樣的生命只有一條路線只會有一種結果,那該怎麼解釋薇若妮卡的生命?如果兩條同樣的生命本該一起走到盡頭,卻由於人為的選擇而造就了不同的結局,那麼真正影響人生的會是命運嗎?還是我們在一念之間的抉擇?機緣雖然使得兩人從此錯過,卻給了法國的薇若妮卡第二次的機會,她可以選擇,她可以用自己力量去改變人生,命運是無法綁著我們。
如果「第二個機會」對於奇士勞斯基來說,就是生命中轉折的重要關鍵,那他對於命運這個概念就是充滿懷疑了。他對於命運的質疑,從片中那位木偶表演家 Alexandre 便可窺見端倪。影片最後,他製作了兩個一模一樣的木偶,還說了一個關於兩個女孩的故事。薇若妮卡發現這位木偶師利用了自己的故事作為題材,還任意解讀生命,他只是為了表演偶戲才製作了木偶…這不是和命運之神一樣自以為能操縱生命嗎?他任意消費薇若妮卡的故事,不也正是在隨意操弄別人的人生嗎?但他終究不能了解,人的生命和意志是無法任憑人加以控制的;波蘭的薇若妮卡之所以會死亡,是因為她選擇了夢想而犧牲了性命,她自己的生命是她自己的決定,並非是被命運所奪走,也不會是被「命運之手」不小心弄壞。
木偶的故事就像是個隱喻,突顯出奇士勞斯基對於命運的反思。整個故事像一片透視鏡,就像薇若妮卡從透明的珠子向著正在行駛的火車窗外望去,火車不停地走,窗外的景物正反相對地緩緩前進,就像薇若妮卡兩條平行的生命,也暗喻著人生的道路也可以有兩種可能性,而並非命運絕對的單一性可以解釋的。
《三色》裡的「重生」母題
所謂「重生」,是生命的第二次機會,也是生命所擁有的另一種可能,是生命得以改變的契機。奇士勞斯基在90年代的作品,又再度為生命存有的機會與可能,寫下有力的注腳。藍白紅三部曲,分別是法國三色國旗背後所代表的意義,自由、平等、博愛,分別作為故事的主旨;但是「重生」則是三個故事中處處藏而不顯、顯而不見,卻緊緊環扣的一貫主題。
《藍色情挑》〈1993〉中的 Julie,在一場車禍之中意外失去了她摯愛的女兒和丈夫,而她卻死裡逃生倖存下來。和 Witek 出生時一樣,Julie 有了存活的機會,才得以自鬼門關搶救回來,因此她獲得了第二次的生命。雖然她獲得了身體上的重生,但她卻過得有如行屍走肉;失去了丈夫與孩子,也許是沒有了包袱,但這是多麼殘酷的自由。直到她發現丈夫外遇的事實,直到發覺與丈夫外遇的女子有了新生命,直到她再次接受了愛,這時的 Julie 才真正地自由了,一種精神上的自由,她將自己從悲痛解脫,才真正的重生。
《白色情迷》〈1994〉裡有一段波蘭理髮師 Karol 與法國女孩 Dominique的不美滿異國婚姻。 Dominique 以丈夫無法滿足性生活為由,訴請離婚而獲准,她也因此得到了他賴以維生的理髮店;兩人的婚姻至此已槁木死灰,Karol 失去了所有,狼狽回到波蘭,決定以不尋常的方式挽救自己的婚姻。最後 Karol 憑著自己的力量和意志,搶救自己的婚姻,使其破鏡重圓,而這也是一種所謂的「重生」。
《藍色情挑》和《白色情迷》中的重生,和人改變生命的意志與力量,有莫大的關係,奇士勞斯基低語一般地反駁了命運的絕對力量和不可扭轉性。《紅色情深》〈1994〉也許是三部曲之中最為特別的一部,導演將機遇巧合和重生的概念,加以聯繫、相互輝映。Valentine 是一位兼職的模特兒,Auguste 是一位準備法官考試的學生,兩人從未相遇。Valentine 在一次意外中撞傷了小狗而遇見了退休的老法官,也因此發現老法官竊聽鄰居的行為,善良的她試著了解他、進而與老法官成為忘年之交。老法官說了他以前的故事,奇怪的是,我們發覺老法官的故事巧合般地重覆發生在 Auguste 身上,比如課本掉落而意外停在某一頁幫助他通過口試,或者女友的背叛等等,每一個事件都重現了,老法官的過去似乎「重生」在Auguste 的生命裡。藍色以一場意外為序曲,而紅色則是以意外為終曲。在故事最後,發生了一場船難,機遇使得三部曲的主角們都恰好在這艘船上,似乎有著莫大的巧合,最後他們也都全部獲救了。在一次船難之後「重生」,Valentine 和 Auguste 也因這次的意外而相遇了。
從三色裡的故事,我們知道生命的軌跡不是死的,它可以再走一次,可以在生死交關的剎那轉折,只要有一點點機會,生命就有無限可能,就算中斷了還可以重生,可以靠著人的力量和意志去改變、去延續。三色系列是奇士勞斯基生命中最後的傑作,這部作品也為他自己的生命觀作了最佳的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