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賣感情,努力到死──導演徐漢強與他的《鬼才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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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30
  • 採訪
    彭湘
  • 彭湘
  • 攝影
    古佳立

編按:2019 年,以改編同名遊戲作品的首部劇情長片《返校》獲得金馬獎最佳新導演,與突破兩億五千萬新臺幣的出色票房成績,導演徐漢強的第二部作品《鬼才之道》,時隔五年之後,終於要與觀眾見面。匯集《匿名遊戲》張榕容、《返校》王淨等合作班底,以反映現實焦慮的靈異喜劇,施展自己擅長的活潑風格。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導演徐漢強,談及本片創作發展、從《返校》成功以來便揮之不去的焦慮,還有臺灣影視環境變化的壓力與隱憂。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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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她沒有存在感、毫不起眼,一生最重要的東西是父親給予她的「最佳努力獎」。為了不消失,她必須被看見;唯有被看見,似乎才有存在的意義,就算她已經死去……。

2019 年,電影《返校》上映,創下當時臺灣恐怖片最高票房紀錄,亦獲得國內電影獎項肯定,叫好又叫座。導演「徐漢強」,這個名字被大眾看見了。那是一個再明確不過的分隔線,在那之前,儘管他已有不少短片佳作,但並沒有太多人理會;《返校》之後就不一樣了,他成為目光焦點,衝得又快又高。「一切都太累了」,回憶這個變化,他感到疲憊,卻正是這份疲憊,開啟《鬼才之道》的全新宇宙。

「徐漢強是鬼嗎?太強了吧!」2021 年,《鬼才之道》前導概念影片推岀,底下有留言這樣形容徐漢強。

乘著《返校》聲勢,徐漢強與幕後團隊原班人馬,沒有相隔太長時間,就端出這支概念影片。從怨念提煉而成的嚇人招術,當作賺錢工具,打造搏命演出的厲鬼宇宙,短短 6 分鐘左右的片長,點出電影概念及世界觀,恐怖喜劇類型清晰確立。「徐漢強根本是鬼才!」,前導影片的回饋聲浪中,不乏對徐漢強構思出「鬼點子」的讚賞。片名概念與導演才氣,好像讓徐漢強成為名副其實的「鬼才導演」,然而,這一切都來自於他心底對「成就」的焦慮。

劇本成形之前,徐漢強確實是先有這個「鬼點子」。恐怖片看多的他,不容易被嚇,反而經常看著認真嚇人的鬼而感到好笑。做完《返校》不久,有一回看鬼片,看著裡面的女鬼在又髒又臭的廁所裡面爬著,他竟同情了起來。「為了嚇到人,祂們要付出多少努力?還不能NG。當厲鬼,應該是一個很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吧!」職業病使然,他突發奇想,「如果從鬼的角度來看,是否可以看到一些心酸血淚?」

為了確定電影概念成立,團隊嘗試不同於大多國片的開發流程,在正片劇本尚未開發完成之前,先拍出概念影片。然而,在《鬼才之道》上映的今天,回望三年前上線的概念影片,也不難發現,片中的角色關係設定,在中間的電影製作過程中,也經歷不小的調整。

鬼才導演一輩子在做的事

「我需要去想,我究竟想要講甚麼故事?」在概念成立之後,電影的核心主題還有待挖掘,創作的漫長挑戰才要開始。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徐漢強的另一位編劇夥伴蔡坤霖宛如他的心理諮商師,深掘他情緒背後,內心真正的聲音與渴望。「他會問我,為什麼當大多觀眾看恐怖片的女鬼,感到緊張害怕時,我卻在同情女鬼那樣的吃力不討好?觸動我的究竟是甚麼?」


(圖/《鬼才之道》劇照;牽猴子提供)

女鬼,讓徐漢強想到那個做事「吃力不討好」的自己,很努力、很努力要被看見的自己。那是對成就的焦慮——關於人活著的價值,人的才華、存在的意義。當徐漢強與蔡坤霖自問,被看見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被看見才會有價值?便發現,他們要講的便是這樣的故事。

訪談過程中,徐漢強提及另一段關於創作起點的年少往事,也映照他那份被看見的渴望。唸小學的時候,徐漢強喜歡在新學期展開之際,挑出國文課本中有「故事」的篇章,將原本的情節弄得亂七八糟,畫出惡搞版的漫畫。然而,這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環節是,他要在上到那一課前,確保漫畫已被全班瀏覽。

「聽到老師念課文的時候,台下會很自然地一直竊笑,就有個莫名的成就感。」小鬼才的成就,奠基於同學再也無法好好讀原本的課文;同學們的反應,則讓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徐漢強稱,他從小就喜歡換個角度看嚴肅的事情,小時候畫漫畫、長大了拍電影,對嚴肅的東西開玩笑是他一輩子都想做的事情。

於是,乘載創作者本人的「成就焦慮」,他們創造了《鬼才之道》的主角群:同學、凱薩琳、Makoto、卡蜜拉、柯國隆,還有與五人小戰隊對立的潔西卡。而耗時兩年的劇本創作,光是確立全片的核心主題,就磨去一年時間。

磨出好劇本,光有才是不夠的

「成本高,又是關於白色恐怖、生離死別的恐怖片,不能開一點玩笑,其實很痛苦」。走過創作《返校》的壓抑心情,徐漢強迫不及待要在《鬼才之道》大鬧一番。沒想到,創作之路光是挖掘主題、建立角色就遭遇困難。人人都說臺灣電影缺乏好劇本,背後缺乏的,實際上是創作好劇本的時間。

「這簡直像是在寫皮克斯那樣的劇本。重點是,人家一個劇本可能要花五、六年來寫,我們不過就只有兩年的時間。」劇本發展過程,徐漢強以「皮克斯電影」做為《鬼才之道》角色、世界觀形塑的團隊楷模,但要追上國際標準的腳步,還是望塵莫及。

劇本寫作,整體由徐漢強的感性主筆基調,再由編劇夥伴蔡坤霖的理性,出手協助檢視問題、去蕪存菁。笑料部份,則是兩人共同討論發想。一年確立主題、一年編寫完整架構與故事骨肉,徐漢強坦言,兩年磨好劇本,時間還是不太夠,但國片預算條件,難以長期養活編劇,他們擁有兩年時間來處理劇本,比起許多國內團隊,已經相對奢侈。

然而,電影製作終究是場豪賭,預算並不會因為團隊曾經有破億票房經驗,就輕易加碼抬高。徐漢強指出,前導片推出後,監製捎來「一直被錢砸」的好消息。但面對國片市場,預算太高、無法回本,最終只是打壞行情,讓資方不敢再投。此次,製作團隊反而審慎評估,選擇投資人,並非「錢來就收」。


(圖/在臺灣影視環境生態巨變的幾年間,徐漢強的《鬼才之道》也備受挑戰;攝影/古佳立)

市場的確侷限預算數字,這題未解,迎面而來的還有工時相關的勞動法規修法挑戰(注1)。面對影視環境更理想的工時條件,雖然深知立意良善,但預算配套還未跟上。徐漢強無奈形容,此次的拍片現場,反而更如打仗。

拍電影,本身就是賣命?

《鬼才之道》開拍之際,劇組剛剛實施新的工時制度。團隊每天拍攝時數減少約 2-3 小時,意即一天的拍攝量跟著減少,然而,若維持一樣的節奏拍攝,拍攝日勢必拉長。對應來說,劇組卻沒有辦法真的多拍幾天,因為預算顯然不足。結論是,導演必須在拍攝期間更為精準,用更少的時間,拍出一樣的量。

徐漢強認為,產業正走向被榨乾的狀態,勢必得喘口氣,一起面對現階段的失衡。串流成為主流收視媒體之後,各製作公司開始大量製作內容,案子(電視、影集)一直開、一直開,可是,業內工作人員的數量還是只有那麼多。當求過於供,工作人員的薪資勢必調漲。同時,為了要一次管理更多的製作案,人手照理也要變多,但近年,不只是編劇跟導演,各組的工作人員也可能都同時有兩、三個,甚至更多案子在身上。《鬼才之道》主創團隊也要面臨同樣的狀況,雖然從拍攝前導片開始就陸續邀請,但中間的開發期,大家都各自回去忙各自的案子,劇組真正全心全力投注在此片的時間,不過就是前置期兩個月。前置時間緊繃,為了確保「開工」時間能順利拍攝,法定工時以外的時間,不只有導演,幕後的美術、造型、音樂,無不是仍要用肝去換。

薪資膨脹太快,成本更劇烈的增加,製作品質卻可能下降。作為導演,徐漢強看見兩方各有難處,且物極必反,短短幾年之間,又逐步轉回供過於求、製作量減少,再接下來的一、兩年,恐怕還得經歷一波泡沫化。徐漢強身在其中,感嘆難憑一己之力改變環境,《鬼才之道》選擇盡可能縮小製作規模,之於他,是相對安全的做法。

談起產業大環境的困境,話題好像嚴肅了起來,然而,電影就是徐漢強用來上訴的最佳工具。電影中,極盡嘲諷為了工作而過度努力的社畜人類,就像付出辛勞,卻只成就了老闆的「鬼」,甚至深埋苦練「折腰」作為必殺技的辛酸梗,誇張爆笑之餘,也戳中工作人員為誰辛苦為誰忙的心聲,以及當代社會人們努力付出,卻迷失自我價值的縮影。那些笑點,是自揭瘡疤,亦是徐漢強口中說的,「想把嚴肅的東西變得好笑」。

最重要的導演功課,讓演員自在擺在第一 

在有限資源裡發揮,是徐漢強過去就擅長的。面對資源分配,徐漢強認為自己可以控制的,除了劇本之外,就是「表演」。

「我必須確保,演員們有舒適的環境可以表演」,為此,他花更長的時間和演員討論。相較於其他電影的拍攝團隊,此片開發歷程中,另一個奢侈之處,也是與演員合作的方式。片中三位主演除了最早亮相的張榕容、陳柏霖之外,包括並未在前導片中演出的王淨,都是在前導片階段就已定下的首選。


(圖/《鬼才之道》劇照;牽猴子提供)

徐漢強分享,每一版劇本完成之後,他都會一個、一個去找主要演員,聊上一整天,為的是確保演員在開拍時,對角色充分熟悉,並且貼近他們。他坦言,各個角色都有將演員私下一部份的樣子寫進去,許多橋段,也是通過與他們的對話碰撞出來。一點一滴,全是用時間堆砌而成。

「沒有什麼是比讓演員舒服更重要的事情」,徐漢強篤定地說,這是導演最重要的工作。在擔任編導的多年經驗中,他慢慢體悟,一個角色的完整,除了盡可能在劇本中將其起承轉合鋪陳好之外,還要想辦法與演員建立良好溝通管道。劇本寫出來,都還只是紙上談兵,故事中要表現的情感,終究得透過演員呈現。就算是喜劇,不管有再多好笑的點子,也不能為了笑點犧牲角色。因此,讓劇中的對白、戲劇的動作,每一個表演都符合演員的「人體工學」,在徐漢強看來更加重要。

除了劇本創作階段的充分對話,一到拍攝期,就是要上戰場。「演員是最重要的」,徐漢強多次強調,所有技術上的需求,都應該建立在演員的自在,而演員也必須帶著充分準備來到現場,這一點不得妥協。

面對創作,徐漢強有一定堅持,但他的堅持也是分階段的。「我本來就是個『自我感覺不良好』的人,要自我否定也沒有什麼困難。」他笑稱,自己會在當導演的時候,開始否定「編劇徐漢強」的決定,進到剪接階段,則否定「導演徐漢強」做的事情。但他清楚,這樣的身分切換是必要的,劇本發展階段就好好寫劇本,完成劇本切換至導演角色,才開始導演功課。

做一門出賣感情的生意

創作電影,本身何嘗不是一件出賣情感、用盡全力討好他人,藉此獲得肯定的事情?有人透過討好一個人就能獲得滿足,有人卻希望討好一大群。後者,大抵是製作一部「商業電影」時候的集體心聲。

《鬼才之道》雖然由美商(索尼影業)投資,但團隊從一開始就清楚,本片主打的市場取向仍是面向臺灣本地觀眾,首要滿足的對象也是臺灣觀眾。而徐漢強從過往跑影展的經驗看見,臺灣觀眾普遍與國際觀眾的口味大不相同,往往在國際上覺得太過煽情的東西,放在臺灣觀眾眼裡可能「還不夠」,他不可能兩邊討好。在這個時代,也早已沒有所謂可以滿足所有人的「標準公式」,話題會不會「中」,有時盡完人事,還得聽天命。《鬼才之道》取材的都市傳說與笑料,確實會有文化隔閡,但電影所談的,關於成就焦慮、一個人有沒有被看見,仍舊是具普世性的大主題。


(圖/《返校》之後,徐漢強用《鬼才之道》俏皮創作:當鬼不簡單,當人又談何容易;攝影/古佳立)

「一個人的才華,有時候要變成鬼才知道。」這句電影的 slogan 是個肯定句,但又像是徐漢強提出的疑問句。他創造一個全新宇宙,遁入陰間,請「鬼」來解答——「人活著,為何要這麼努力、追求被看見?」。厲鬼們沒有答案,只見祂們命都沒了,還要賣命演出,那是何等的荒謬?訪談尾聲,徐漢強再一次扣回電影的核心命題。

厲鬼宇宙,對應真實人生,故事越嘲諷,觀眾笑的越開懷。商業電影要討好觀眾,但或許也玩弄著觀眾,在最後的最後,就是希望讓你笑著笑著,就哭了。
 
.封面照片:《鬼才之道》導演徐漢強;攝影/古佳立

彭湘

畢業於東華大學視覺藝術教育研究所、政大廣電系。曾任台北電影節節目專員、新竹光盒子戲院企劃,偶爾是電影文字工作者、影像教育講師。近期轉戰影視開發,成為項目企劃新鮮人,期許能以寫作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