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金馬經典】當兩個世界交錯:橫跨空間與時間的《藍天使》
編按:2024 金馬經典影展以「巨星的誕生」為題,聚焦好萊塢黃金時代,以 12 位女性明星為主軸,選映共計 35 部,跨越影史不同階段的個別代表作品。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陳沅綦評論一篇,以 1930 年約瑟夫.馮.史登堡作品《藍天使》為題,評論德國名演員埃米爾傑寧斯與女星瑪琳黛德麗擦出的表演火花,也述及當時分以德語、英語兩版本拍攝的《藍天使》,如何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產生不同的情節狀態,與《藍天使》本身做為德國政治、文化體現的時代註記。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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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 年《藍天使》(The Blue Angel)問世,時值影史經典《大都會》(Metropolis,1927)上映三年後,距德國表現主義起點之一的《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The Cabinet of Dr. Caligari,1920)已經 10 年。有聲電影還在萌芽階段,這是電影史的過渡時期;甚且,《藍天使》是罕見由好萊塢導演執導的非美國電影。當時亦為德國威瑪時期尾聲,納粹德國近在咫尺。複雜的時代背景在在預示《藍天使》不論是藝術美學、意識形態等層面,皆可見新舊時代的共存,或衝突或融合或斷裂。
《藍天使》的首顆鏡頭宛如《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的佈景,「變形歪斜的屋頂和煙囪」直接將電影牢牢置於電影史的脈絡裡。呼應到表現主義的精神,奇特造型反映的是角色的心理狀態,不論是教授拉特(Rath)首次涉足酒吧前的不安,或在他經歷了蘿拉(Lola)挑逗後的心神不寧,他漫步在夜間的街道上的畫面,詭譎陰影與未知黑暗似乎自主地向拉特襲來,好似拉特自身慾望和恐懼不斷試圖引誘、摧毀他。
儘管不少細節都透露《藍天使》的表現主義精神猶存,但嚴格說起,它並非一部表現主義電影。表現主義電影大多對當時的社會制度與道德均採取懷疑態度,使影像本身流露出原先價值體系崩壞前的混亂和不安,而導演約瑟夫.馮.史登堡(Josef von Sternberg)特意將敘事重點聚焦在拉特與蘿拉的關係,從電影畫面中,難見原著小說《垃圾教授》(Professor Unrat)對威廉時期德國(Wilhelmine)權威與父權等現象的批判,史登堡也將電影名稱從拉特名字的變形,改為蘿拉工作的酒店「藍天使」一處,明示其故事重點,不再是教授的悲慘結局,而是蘿拉本人。
更顯著地,與表現主義傾向透過扭曲和迷失來表現非理性不同,《藍天使》在大多時刻皆採取更克制——相較之下更為寫實——的視覺風格,避免浮誇的情感渲染干擾敘事。線索如拉特的扮演者埃米爾.傑寧斯(Emil Jannings)與飾演蘿拉的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兩人截然相反的表演風格,傑寧斯運用了各種誇張的手勢和神情,以及刻意顫抖的語調等外顯反應體現內在的感受,拉特日漸腐朽的心境一目瞭然。儘管他完成了一場比《最後一笑》(The Last Laugh,1924)、《浮士德》(Faust,1926)等片處理人的心理深處及其命運浮沉探索更為出色的傑作,但其表現主義傳統的戲劇訓練,卻無法與黛德麗冷靜、表面導向(surface-oriented)的表演風格競爭(注1)。
黛德麗更清楚知道如何將自己以一種「類型」呈現,而非一個單一角色(注2),她常以令人費解的眼神掌控每個場景,透過身體動作、內衣和連身裙的選擇定義自己。同時以外冷內熱的表演,賦予蘿拉的放蕩不羈一份神秘感,而導演史登堡更以近乎戀物癖的方式,讓強烈明暗對比和細膩攝影強調、美化黛德麗豐滿矯健的大腿等身體局部的特寫,配合網格、花邊等遮掩物,營造出使人神魂顛倒的誘人形象。因此,儘管她在銀幕上的時間比傑寧斯來得少,但觀眾卻對她經常提到的雙腿——相比傑寧斯的痛苦——更為印象深刻。
兩人認知的差異也不乏展現了角色不同心理背景下的衝突,蘿拉對「愛/性」沒有過度的幻想,只有實事求是的商業考量,對她而言,這些只是謀生工具,並沒有任何情感和責任牽絆其中,因此,在聽到教授希望娶她時,她對如此荒謬而不切實際的理想回以誠實地恥笑。
當時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大量女性進入就業市場,承擔了傳統男性的角色,體驗到更多的機會和自由。但也因為男性在戰爭中受傷與陣亡,女性在整個威瑪時期都保持著工作狀態,成為戰後高失業率緊張局勢的根源之一。在多數女性不願意放棄「男性」角色所帶來的自由的情況下,許多男性將女性在就業市場和整個公共生活中的存在視為威脅。甚至,到了 20 年代,大眾對性的想法也有所改變,人民似乎對於非傳統性行為的爭論越來越激烈:關於中產階級女性新興和公開的性(sexuality)。女性將自己的身體簡化為光滑的享樂工具,接受過去只與妓女有關的服裝和表達方式;以及新穎形式的特殊性身份——男同性戀和女同性戀——公然將性從生育、男性和女性的傳統觀念中抽離出來,使其成為一種生活風格(注3)。
故而,我們亦能將《藍天使》解讀為擁抱現代性的一則警告,反映了戰時德國保守派和極右派對女性情慾的恐懼和威脅,讓蘿拉成為「一個既是記憶、又是離去的標誌性形象:一個既是母親、又是性開放和淫蕩的女性形象;一個與威瑪共和國一起在國家社會主義中消亡的形象。」(注4)。
這麼一個在性方面帶有危險性的人物,就像《大都會》中的假瑪莉亞,享有凌駕於男人之上的權力,在《藍天使》結尾,校工用手電筒照亮了趴在講桌上死去的拉特,而在電影大多時間裡,聚光燈都集中在舞台上唱歌的蘿拉身上。若說《大都會》中的科學家洛宏(Rotwang)在地下墓穴裡藉手電筒象徵性地強暴了瑪莉亞,那麼蘿拉在這層意義上,反之控制著光,掌握著力量。當教授首次進入酒吧時,她直接將聚光燈轉向他來證明了這一點。也正如蘿拉歌曲中暗示的,他被光困住了,而她則是吸引並殺死男性的光。儘管蘿拉被塑造為男性慾望的對象,但就像《大都會》中的假瑪莉亞一樣,這賦予了她束縛和毀滅的力量。
不過,蘿拉的行為和慾望在酒吧更衣室的場景中都得到了自然主義的處理,消除了人們對她理應如吸血鬼或蛇蠍美人(femme fatale)的形象,使蘿拉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提醒著觀眾她不再是慾望的客體,而是完全的主體。
在黛德麗參加完《藍天使》於柏林的首映當晚,她立即與史登堡啟程前往好萊塢,並與派拉蒙簽訂合約。在派拉蒙的第一部電影——同樣由史登堡執導的——《摩洛哥》(Morroco,1930)中,她的晚宴服以及在舞台上雌雄莫辨的挑釁舉止引起了轟動。銀幕上完全新穎的穿著方式,充滿異國情調有著神秘的過去的女人,該片開啟了黛德麗的職業生涯,隨後與史登堡合作的一連串的作品中,她所飾演的角色總是充滿誘惑與危險,她成為了「現代性解放的象徵」(注5)。甚至,在與史登堡合作的所有角色中,都有她回盼或主動凝視的時刻,似乎在質疑自己被物化的事實,無視電影中的隱含規則──反對打破幻象的目光對峙(注6)。
若把蘿拉視作威瑪時期典型的「新女性」,拉特的形象自然即為舊時代傳統的中產階級的男性,迂迴而古板,而拉特栽倒在講台邊一命嗚呼,也正宣告了權威、理性精神、道德自律等傳統的終結。而該片所特定選擇的 20 年代,又隱喻性地連結個人悲劇與社會現實。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德國社會正面臨經濟蕭條和納粹勢力高漲等問題,中產階級也正盛行,但其軟弱與不成熟的態度,只助長了希特勒政治力量的壯大。
在威瑪電影中,秩序與混亂之間並沒有灰色地帶,拉特要不是專制獨裁的老師,就是精神錯亂的可悲小丑;學生要不完全受他支配,要不自己成為暴君。齊格弗里德.科拉考爾(Siegfried Kracauer)在《從卡里加里到希特勒》(From Caligari to Hitler: A Psychological History of the German Film)一書認為,《藍天使》是針對「那個時代的心理狀況,經過深思熟慮的表述」,在極大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時代特徵,作者甚至寫道:「《藍天使》重新提出了德國不成熟的問題。......此外,影片還闡述了男孩們(學生)和歌手(蘿拉)的行為表現所帶來的後果,他們和教授一樣都是中產階級的後代......這部電影彷彿在發出警告,因為這些銀幕形象預示著幾年後現實生活中將會發生的事。這些男孩是天生的希特勒青年」(注7),似乎也寓示男孩們的未來,與《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中的殺人犯凱薩(Cesare)將並無二致。
科拉考爾的詮釋與解讀是否合理尚有討論空間,如格特魯德.科赫(Gertrud Koch)堅持認為,《藍天使》最好被理解為導演個人經歷和生動想像力的產物,「《藍天使》可能是史登堡拍攝第一部創造出純粹虛幻的現實場景的電影,其現實完全源於他的幻想......這不是一部德國電影,這是一部史登堡的電影,......而且預示著他後來的——也更成功的——人造及異國情調的世界。」(同注4)。在《藍天使》之後,史登堡的電影背景大多發生在充滿想像的空間:如摩洛哥、澳門、上海、西班牙、俄羅斯、日本等。
甚至史登堡本人都曾對科拉考爾的觀點提出質疑,他堅稱拉特的形象源自他的童年經歷:「老師非常恐怖,我們都不敢說話,甚至會有人在班上腹瀉。他會手持一把尺,依次聞著每個學生的氣味,很快就會發現罪魁禍首,並帶著得意的歡呼聲把他從座位上拖下來,押到一個平台上,並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盯著受害者,用尺子抽打他的手,並諷刺他的括約肌控制能力不足。」(注8)史登堡個人的藝術風格,讓《藍天使》不僅是改編自 1905 年的長篇小說的作品,也是史登堡成長時對歐洲的形象(同注1)與個人的歷史痕跡。因此,史登堡並非創造出又一部德國表現主義作品,而是完成了致敬該時期的、屬於自己的電影。
觀眾第一次見到蘿拉,她和舞者群都穿著廉價的雜耍服裝,相比最後的表演,她作為主要的表演者,她此刻也是為電影觀眾──而非底下群眾──演唱,從而自戲劇偶像,轉變為電影明星。這與黛德麗的成名歷程如出一轍,皆是一種基於混合身份的表演,或說是威瑪電影和好萊塢電影傳統的綜合。
《藍天使》非凡的意義除了以上在意識形態上的改變,還有技術層面的革新。在威瑪時期,德國與好萊塢的交流與合作,是基於德國電影的成功,以及好萊塢為德國技術人員提供的更好條件,在《大都會》票房失利,使烏髮電影公司(UFA)陷入財政慘敗後,好萊塢派拉蒙電影公司購買了 UFA 的大量股份。自此,好萊塢和烏髮之間開始了更頻繁、更豐富的技術、人員交流。是故,《藍天使》除了集結當時最優秀的演員與導演試圖在德國完成首部有聲電影,在如此背景下,該片也被要求以德英雙語拍攝。
聲音的突出在酒吧中最為明顯,每當蘿拉更衣室通往舞台的門被打開時,聲音會突然闖入畫面,在門關上後,它們也會突然地關閉;這些都是早期電影中,技術不成熟、聲音相對粗糙的操作,隨著表演者源源不絕地進出,不斷打擾同樣在更衣室中的拉特,視覺與聽覺的混亂使他在生理與心理上皆應接不暇。
當然不能忽略蘿拉在台上唱出的歌曲,每首歌曲都是電影敘事的一部分,為蘿拉的角色塑造提供關鍵元素,並對她的行為進行評論。〈我是蘿拉〉(I am naughty Lola)一曲中的:「小心金髮女郎」,證實她對自身性格的看法;甚或,我們可以聽見她想要的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恰好此時拉特幾乎盲目地走入酒吧,隨後被面紗和漁網纏住,這也是《藍天使》獨創的其中一個例子,使她的歌聲「滲透」到了外景中,藉以結合內外空間,用視覺和聲音剪輯來實現連續性;卻在同時,透過圖像和聲音的蒙太奇,有效地運用聲音,對拉特的到來提供了諷刺的註解,一個不是蘿拉夢中的男人正在靠近。
整部電影最經典——也是黛德麗職業生涯中最著名——的歌曲〈再次墜入愛河〉(Falling in Love Again),則是蘿拉的辯駁:她無法控制墜入愛河的時機。這首曲子也在拉特發瘋後再次被演唱,她平靜地反坐在椅子上,感嘆如果男人像飛蛾般被火焰吸引所燃燒,那該是火焰的錯嗎?冷酷又悲傷地道出事實,也讓觀眾看見她作為受害者的身份。音樂不只作為觀眾的情緒催化劑,更是融入故事,使電影角色聽見,成為敘事的一環。
另外,每當早上八點,鏡頭會切到一處奏響歡快小曲的教堂,象徵著拉特的日常生活,該旋律則是莫札特《魔笛》中的詠嘆調,尤其歌詞:「帕帕基諾渴望的是女孩或妻子」(Ein Mädchen oder Weibchen wünscht Papageno sich),與拉特的渴求不謀而合。Weibchen 一詞通常指雌性動物(在歌劇中則是一隻鳥),該字也可用以表示不自由的小女人,但這顯然並非指蘿拉。在教授的例子中,他只能與籠子裡死去的金絲雀建立關係,或者如我們看到的,他自己就是一隻愚蠢的鳥。結尾在舞台上幾聲令人毛骨悚然的雞鳴,既表達了他的痛苦,也承認他被戴了綠帽。戴綠帽(cockold)的古德文單字為 Hahnrei,而 Hahn 正是公雞。
不同的語言版本,背後也體現不同背景下的諸多考量。在《海斯法典》(Production Code)的限制下,英文版最大限度地減少了可能被視作淫穢、露骨的色情內容。只有在德文版中,才可見蘿拉分開雙腿、翹起臀部唱歌,一覽無遺地展現風騷。
又有扮演魔術師妻子的羅莎.瓦萊蒂(Rosa Valetti)在酒吧更衣室裡看到拉特拿著蘿拉內衣的場景。在英文版中,她只是搖搖手指,保持沈默,擔任旁觀的道德觀察者;但在德文版中,她看見內衣後,是帶著狡黠的幽默感直視他說:「我不想有任何麻煩」。之後的段落,德文版中的拉特大方承認自己誤拿了那件內衣,並把它誤以為是自己的東西;這點也與英文版不同,英文版中,他在歸還蘿拉內衣時感到羞愧不安,不敢直言包裝裡裝的是什麼。
省略的情節,不只是遮掩了色情的元素,也刪減了拉特與蘿拉關係中,情感的複雜性。在德文版中,學校主任聽到拉特教室裡的騷亂,他進入教室命令同學坐下,接著在黑板上看到關於拉特和蘿拉的塗鴉,在後續與拉特的爭執中,拉特強硬反駁:「這不是一個放蕩的女人,而是一個將成為我妻子的女人」,也因為這個決定,主任別無他法,只能向上級報告。但在英文版中,這一場景幾乎是在無聲的情況下進行,主任沒有提及塗鴉與蘿拉,只是說:「對不起,我的朋友。你讓我別無選擇,我必須要求你辭職。」拉特甚至沒有為蘿拉或自己辯護。他能與蘿拉共枕,卻不能娶「這樣的女人」,對這份虛偽的攻擊,只有在德文版中才可見。
值得注意在英文版中,拉特強迫學生把英文單字抄寫兩百遍,而德文版則是安排關於一項有關莎士比亞戲劇《凱撒大帝》(Julius Caesar)的作業,要求他們思考「如果馬克.安東尼(Mark Antony)沒有演講悼詞會發生什麼事?」換言之,如果他沒有為自己發聲會如何? 這份作業與他自己的情況也有特殊的共鳴,隨著劇情的推進,這位曾經「控制」學生語言的教授,最後卻完全失去了對自己的言語控制,雞鳴是我們從他身上聽到的最後一個類似人類的聲音。
拉特被迫啼哭前無聲的時刻,恰是表現主義充分展示的場合,這讓蘿拉目睹他哭泣後的反應更為動人,我們看到黛德麗首次以特寫鏡頭注視著他,目睹拉特的屈辱,讓她沙啞煽情的嗓音從嘲諷轉變為真誠的情感。最後,拉特被塞進束縛衣,失敗而無力,我們看到了一位前權威人物在被剝奪權力後,身體受到限制,宛如《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中曾經令人敬畏的卡里加里。
電影的結尾則再一次與之前的威瑪電影強烈呼應,拉特如同《最後一笑》中的門衛,在社會中遭受恥辱,家庭裡的地位也逐漸式微,兩部電影的結尾都可見到光亮照亮了曾經驕傲而堅強的男人,最終失敗的身體,而且皆是由傑寧斯所扮演的角色。光芒驅散了黑暗後,是拉特蜷曲的身體牢牢抓住講台。一切只剩悲傷的配樂,旁白拉特的結局,最後的時刻,史登堡反其道而行,向我們展示有聲電影中的沉默力量是多麼強大。
史登堡悄然融入了舊時代的奇蹟,同時也迎接新時代的到來。我們會為了傑寧斯的委屈絕望感到氣憤而無奈,也會甘願為了黛德麗的一顰一笑,窮盡一生作侍臣。《藍天使》是好萊塢豐富想像力和歐洲動盪時代的產物,在接受和延伸對電影表現形式的反思後,也反映了德國文化、美學、社會等關係,從而挖掘並定義了這段時期的混合性:戲劇與電影、歐洲與美國、舊世界與新世界等,成就了威瑪時期尾聲最撩人勾魂的影史經典。■
.封面照片:《藍天使》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