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廳小姐、漢奸妻子與愛國特務:《天字第一號》中的身體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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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8
  • 黃彥瑄

編按:2024 年 3 月,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選映由張英執導,白虹、柯俊雄主演之臺語諜報片《天字第一號》,故事描述「九一八事變」期間,戰火使少女翠英父親喪命,立志抗日的翠英投身諜報系統,化身「天字第一號」女間諜,瓦解日軍勢力。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黃彥瑄評論一篇,由其中女性角色的身體政治出發,重新梳理對電影之理解。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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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 年代,隨著「龐德電影」《第七號情報員》(Dr. No,1962)上映,國際間刮起一股間諜片風潮。兩年後,由張英執導的臺語片《天字第一號》在臺上映,此後幾年,也出現許多相同的類型電影,光是《天字第一號》續集就拍了五部,而後還有《第七號女間諜》(1964)、《間諜紅玫瑰》(1966),以及由《王哥柳哥遊台灣》加入間諜元素的《王哥柳哥007》(1966)等等。
 
電影研究者 Berry(2020)將 1960 年代的臺語電影稱作「另類的貧窮電影」,他將此時期的電影比喻為 1920-1940 間,好萊塢附近的貧窮片廠(注1)。這些片廠為了吸引觀眾,只能在有限的時間及預算下,拍攝出類好萊塢類型電影的低成本電影。在此邏輯下,臺語片廠中的電影,出現許多以西方文化作品為改編素材之電影,諸如:改編自英國哥德小說的《地獄新娘》(1965),以及模仿好萊塢喜劇默片組合「勞萊與哈台」(Laurel and Hardy)表演形式的《王哥柳哥遊台灣》(1959)。
 
《天字第一號》自也是受龐德風潮所影響,為了趕上此風潮,導演張英於是籌拍臺灣首部臺語間諜片,其劇本則改編自 1946 年上映的同名中國電影。不同於西方龐德電影裡的男性,以西裝筆挺、充滿男性魅力的形象現身,臺版的主角則是足智多謀的女間諜。且當龐德遊走於花叢間、擄獲性感女郎們的歡心時,臺版的女間諜卻是充滿堅忍、以國家為重的愛國形象。這也相當程度的反映了當時緊張的臺海政治局勢下,國民黨政府以「國家為優先」的最高指導原則。飾演本片女主角的影星白虹,在《妖姬・特務・梅花鹿:白虹的影海人生》中自述,她當初在看了《天字第一號》的劇本後,對女主角為家國大義所做的犧牲大受感動,便大力遊說張英,將這部電影搬上大銀幕。
 
電影中的身體政治
 
本文試透過電影裡的「間諜身體」,討論在權力關係的作用下,作為電影中的女英雄,她的身體是如何成為國家意識形態的工具。此前在討論臺語間諜片時,研究者如林文淇、王君琦等人(注2),皆有提到其與好萊塢類型之間的「性別」差異,意即龐德電影中皆是以男性為主角;然而,在臺版中則清一色為女性為主。雖然目前關於臺語諜戰片為何以女英雄為主要形象的討論尚未有定論,然王君琦提出,這或許可追溯到中國現代化下對國防軍事敘事上的論述——在民族復興過程中,只有最弱勢的女性變強了,國家才是真正走向富強。因此,諜戰片中的女英雄被編織進愛國主義的話語中,為特定意識形態所服務。
 
《天字第一號》中女主角翠英為了替父親報仇雪恨、胸懷家國大義的精神,不惜將自己的個人慾望拋之於後,深入虎穴來套取情報。電影又是如何打造出一個忠貞的愛國身體呢?此外,作為「來無影去無蹤」的間諜,她究竟是如何游刃有餘地遊走於敵軍陣營,從未被發現?其中,也牽涉到性別角色與權力之間的位置。
 
1、戰爭中的愛國身體

 
不同於龐德電影裡,男主角風流倜儻地周旋在各美女之間,其性魅力不是一種間諜的職業技巧,而是為了凸顯其人物特質;反之,《天字第一號》裡的女間諜翠英之所以要施展其女性魅力,則是為了吸引反派上鉤。Shih(2020)提到(注3),臺語片的 007 風潮與龐德電影的全球現象有所不同。以男性動作英雄為主的龐德原型,其角色散發著男性性慾,並在東亞自由世界裡(如:韓國、菲律賓)佔據主導地位。相反的,臺語片則偏向是與「壞女人」的救贖有關,女性間諜必須潛入敵人的私密空間,成為他們的妻子或是養女。然而,這也將使其蒙受污名、不被諒解,而她的救贖也將隨著結局而展開,揭露她實際上是一名徹頭徹尾的愛國主義者。
 
因此,她的身體全然為國家所服務,透過將自己獻身出去,來完成更為崇高的民族大義。為了接近目標人物陳兆群,她可以狠心切斷與愛人的聯繫,放棄自己的愛情,嫁給了「漢奸」。這樣的愛國主義論述,也正符合於戰敗的國民黨政府遷臺後所高舉「以國家為中心」的意識型態。


(圖/《天字第一號》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翠英最初抱持著復仇之心加入特務工作,憑藉在舞廳「百樂門」裡的演出吸引為日本人工作的漢奸陳兆群的興趣。儘管她當時已經心有所屬,她的上級依舊警告其需要切斷與情人的關係:「陳兆群現在是日本政府最信任的公民,既然他現在對你感興趣,這就是最好的機會,你必須立即離開周凌雲。為了他的前途,為了你的工作,你最好斷絕一切聯繫。」在這種情況下,翠英的上級以國家需求為重,勸說她拋棄個人情感。顯然地,其目的是為了打造出一個愛國的身體,這也意味著翠英不能掌握自己的身體自主權,她的肉身早已變成潛伏敵軍的武器,全然服膺於政治意識形態。
 
翠英最初為了打探情報而放棄自己的愛人,多年後又與周凌雲重逢。面對男方的對她的不理解,翠英一面雖想解開兩人間的誤會,一面卻又礙於自己間諜的身份不得坦露心聲。因此,相較於愛情,國家利益是優先的。在電影裡出現了兩次翠英的犧牲時刻:其一是多年前毅然決然地離開情人,嫁給了陳兆群;其二則是掩護情人與新歡離開,自己留下來完成復仇。
 
諷刺的是,與周凌雲相比,翠英犧牲自己的個人生活,隱藏了自己所有的感情,然而,周凌雲卻可以在出走後與新歡在一起,重新開始新的生活。這種明顯的差異可能反映了電影中對性別的不同期望,女性被迫承擔更大的責任,反之男性犧牲程度較少。
 
2、被隱身的間諜身體

 
不同於龐德電影中,男主角必須憑藉其過人的身手來擊敗敵人;臺版間諜片如:《天字第一號》、《第七號女間諜》,則是透過接近目標對象,並套取對方的信任。因此相較於硬性的攻擊,臺版女間諜的特務手段是相較柔軟的,游刃有餘地遊走於正反方之間。在電影廣告的宣傳語上,亦是提及女演員多變的形象——「白虹千面化身」強調其在電影中的神秘形象。《天字第一號》中的女間諜翠英在犧牲色相後成為了陳兆群的妻子,而後又能輕易勾引丈夫的下屬而不被受懷疑。儘管日方不斷試圖找到情資洩露者,但翠英卻能輕鬆的躲過偵查不被懷疑,就如同被隱身了一般。
 
然而,其之所以沒有懷疑翠英是間諜的原因,也是建立在性別不平等的基礎上。翠英在成為陳兆群的妻子後,看似只是個風情萬種的女主人,實際上卻是情報局中的重要骨幹。因女性被自然認定為比男性弱勢,自然而然便會忽略「女性作為潛在威脅」的可能性,進而導致反派男性落入其設下的陷阱。除了女性間諜的性魅力展示外,電影中翠英以色誘換取情報,也凸顯了反派方的是非不分、容易被女人所迷惑的愚鈍。然而,有趣的是,當翠英向同陣營的人傳話時,她站在窗戶邊,以留著鬍鬚的剪影現身,從而模糊掉其性別身份。這種做法是否也隱藏著以「年長」、「男性」身份現身較容易獲得他人信任的性別偏誤?「年長男性」作為父權社會的主要掌控者,能夠為翠英隱藏的間諜身份提供更高的權威性,更能使旁人信服翠英的話語。
 
同樣,在《真假紅玫瑰鬥法》(1966)中,片中女間諜依靠自身魅力成為日本軍官的秘書,使她能夠從旁蒐集有價值的情報。這也與龐德等以男性角色為主的間諜電影不同,男性間諜通常憑藉過人的身手,被敵人視為強大的對手;反之,在這兩部片中,女性特工是被安插在敵方身邊蒐集情資,相當自然地被敵人忽略並低估她們的存在,這也從而顯現男/女間諜在執行任務時的屬性各有不同,前者強調大膽無畏的拼鬥精神,後者則需小心翼翼,謹慎試探。
 
Shih(2020)進一步提到,臺語片中的女間諜之所以可以妥善完成其任務,正是基於其雙面性的特質。相反的,在臺語片中的男間諜則顯得過於直率而無法很好地完全隱藏其身份。正正是女間諜的邊緣性位置,才能為她們的行動提供更好的掩護,從而成功完成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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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以《天字第一號》為文本,分析電影中的女間諜的身體是如何夾雜在國家與性別權力之間。在此情境下,女性情欲備受壓抑、被視為是次等且不重要的,而家國大業才是需要去關心的重點。因此,她們的身體成為了國家意識型態的機器,透過犧牲色相來完成愛國任務。最後,透過可視的女體,與不可視的間諜身體,從而打造出外表讓人充滿慾望但又忠貞不二的理想愛國女性原型。
 
 .封面照片:《天字第一號》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黃彥瑄

傳播研究者、影評寫作者。第六屆洲電影觀察團成員。研究興趣包含東亞流行文化、六〇年代台語片及視覺文化及影像研究。文章散見鳴人堂、釀電影、映畫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