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寫給孩子,一則關於這個世界的寓言故事:專訪《老狐狸》導演蕭雅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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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3
  • 採訪
    彭湘
    蔡曉松
  • 彭湘
  • 攝影
    蔡耀徵

編按:2023 第 60 屆金馬獎最佳導演等七項大獎入圍,蕭雅全執導,白潤音、陳慕義、劉冠廷主演,以貧富差距做為背景,講一段男孩在價值觀拉扯下的成長故事。《老狐狸》先在金馬影展與觀眾見面,也將在近期於臺灣院線上映。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導演蕭雅全,從令他傾心的時代回憶與角色刻劃切入,看蕭雅全如何以創作「寓言」之思維,寫一段能向下一代述說的電影故事。請見本期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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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雨夜晚裡,鏡頭隨著穿著正紅色大衣女子的腳步,走訪一家一戶收租。腳踏車店、老兵開設的麵店,再到公寓裡的傳來薩克斯風聲的廖界父子家。電影的基調、故事的舞台(街坊)、人物的關係,還有主人翁覬覦的「家」,通過這一串收租戲,在短短幾分鐘構築起來。

自此,創作者帶領觀眾走進了這則「寓言故事」裡。

慢工出細活的導演蕭雅全近日推出他的第四部長片作品《老狐狸》,聊起電影,他離不開「同理心」、「階級」、「寓言」幾個大主軸,還有他那無比堅定的初衷——「拍給孩子看」。

面對下一代的諸多提問,蕭雅全並不想只告訴下一代「長大了就知道」,既以說故事維生,創作之於他,好似一個與孩子對話的法寶。本篇訪談,從故事設定的時代出發,進而觸及創作者的美學決定,以及那個他最想與孩子們訴說的,他所知道的「這個世界」。

服務於主題的時代選擇

1989-1990 年,臺灣股市從 2,000 點暴漲到 12,000 點,地價隨之飆漲,臺灣的社會改變了、故事主人翁「11 歲男孩廖界」的世界改變了。問起蕭雅全何以選上了這個時代背景的,他表示,自己並非先看中時代才發展故事,這一切得從他想說一個關於「同理心」的故事談起。


(圖/《老狐狸》電影劇照;積木影像製作有限公司提供)

「我當然沒有那麼天真,認為有同理心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但我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沒有同理心,人與人之間的落差、線的這端到那端只會更擴大。」

故事定錨於 1989 年,便是基於它正是得以呈現階級落差與同理心的時代舞台。蕭雅全也是那樣一個時代的見證人,他認為那可以說是臺灣貧富差距瞬間拉開的轉捩點。曾經,人們可以清楚計算每個月存多少的錢,那麼再過多久之後,就能買下車子、買下房子,世界的可規劃性與可預計性是高的。言下之意,未來彷彿存在著公式。蕭雅全談道,這樣的價值觀根深蒂固地長在他的父母輩身上,他自然也耳濡目染。

然而,1980 年代末的社會變動,卻狠狠衝擊著這樣的價值。在過了更久之後,我們回頭望見,彼時能夠掌握資訊、善用工具的人成功致富、甚至越來越富,而沒能趕上的人則繼續停留在原來的那班貧窮列車之上。人們之間的貧富差距,就此拉開。

顯然,蕭雅全的父母可能是那個停留原地、彷彿被時代拋棄了的一類人。但他很清楚,「同理心」是原生家庭給予他最可貴的價值之一,在他分享的創作筆記中亦曾提及,故事主人翁廖界的父親廖泰來,故事裡被「老狐狸」謝老闆形容為「失敗的人」的原型,正是帶他一步一步認識這個世界的關鍵啟蒙人——他的母親。

「我的母親周淑姿也曾用她的方法,為我介紹過這個世界,那帶領我成為此刻的我。在我成長過程,世界變化,我得加入新的學習,才能應付新的世界。偶而我會自問,我做得有她好嗎?而這個發問從來沒答案,我與她都是摸著石頭過河,都可能弄對一些事,也可能弄錯另一些。」──引自蕭雅全導演臉書

貧窮那一邊的人,真的失敗了嗎?蕭雅全如同他的母親,通過電影《老狐狸》選擇了溫柔,他溫柔地與下一代對話。

回到價值觀啟蒙的年紀,從一個 11 歲男孩的單純慾望說起

蕭雅全筆下的廖界想要有一個房子,這個慾望既典型又單純,而他的執著卻仍保有一份天真,一句老狐狸謝老闆跟他說的「你就是我」,動盪著他的價值觀念。喝口冰水、深呼吸、告訴自己「干我屁事」,11 歲男孩被他天真的慾望牽引,試著靠近老狐狸口裡的成功。

買房、買車是許多臺灣家庭的典型夢想,這個議題甚至到今日都不過時。蕭雅全也記得深刻,年少時父親積攢了錢要買車,但以他們的條件,只買的起二手中古車。父親給了少年蕭雅全一個明確的數字「三萬元」,他便朝著這個目標,白天在那看勾選價格範圍內的選項,晚上拿給父親看,他也曾像是那個小廖界。


(圖/從孩子到父親,透過電影創作,蕭雅全重訪一代人經歷的生命回憶;攝影/蔡耀徵)

片頭以字卡破題,直搗主角廖界要面對的核心議題,蕭雅全則坦言是剪接的選擇。他回顧,前部作品《范保德》(2018),人物多、相互交叉的故事也多,他喜歡也擅長把人物寫得細、形塑的立體,「我主動這麼做,也覺得這樣做很美……但這麼做的結果,似乎讓觀眾感到吃力、有距離感」,那曾經有點任性的創作者觀點,這回果斷放下,在《老狐狸》劇本創作階段就調整改善。收斂故事裡的人物支線,緊跟著主角廖界的慾望走。

年紀算起來,廖界也並未直接指涉蕭雅全這代,他補充道,「10 歲左右是個人價值觀啟蒙的關鍵年紀」,這是為何這個故事選擇了 11 歲男孩的視角。他再以宮崎駿電影為例,若我們仔細盤點,會發現宮崎駿特別喜歡選擇 10 歲左右的主人翁,看他們怎麼認識與面對這個世界。

生命經驗刻劃時代容顏

雖說時代的呈現,甚或是歷史的回顧,並不是蕭雅全創作此片的初衷,但經由他自身成長經驗的回溯與投射,無形之中仍刻劃了那個時代的容顏。比如,電影開場即映入觀眾眼簾,故事主人翁所居住的那一條街坊。

蕭雅全分享,故事坐落在在「臺北縣」(今新北市),是一個非常直覺的投射。他的父母北上工作,就是落腳今日的新北板橋,他自己則是國內移居的二代。臺北縣一直都比較是衛星城市的存在,人們可能只住的起這裡的房子,但還是會到臺北市工作。而電影的其他主創如攝影林哲強、藝術指導王誌成也有著相仿的生命經驗。曾經在片中實際位置萬里拍過片的王誌成,便主動提出了這一條街坊。

至於街坊中的店家與角色職業設定,其實是劇本創作時非常本能的選擇。從《命帶追逐》(2000)、《第36個故事》(2010)到《范保德》,通過故事刻劃特定職場空間裡的人物,彷彿成了蕭雅全的招牌。這一次呈現的港式餐廳、老兵麵店,似乎也不例外。

廖泰來的職業設定為餐廳領班,這個本能的選擇也來自蕭雅全生命經驗,他的父親正是一名餐廳領班。然而,在這背後更深層的象徵卻是「階級」。蕭雅全指出,那樣一個時代之下,服務業人力大量被需求,進入的門檻並不高。也就是說,某種程度上,這樣的工作在入行時並不被要求有太高的的專業度。而從基層做起,再怎麼往上也就是個領班。當廖泰來面對他已嫁給富裕人家的青梅竹馬楊君梅,他的位階終究比對方低了一層。


(圖/《老狐狸》電影劇照;積木影像製作有限公司提供)

至於老兵角色之所以開設的麵店,蕭雅全坦言其實也是剛好故事中有個下樓吃飯的戲,如此一來便能「一兼二顧」。而那第二顧就是為了帶出時代究竟出現了甚麼大變動。

人們被利益所蠱惑,可以一夕暴富,亦可一夕一無所有。住在小廖界家樓下的老兵角色,巧妙的支線指涉了一件臺灣真實發生的金融投資案件——「鴻源案」。藉以體現 1989 年股票投資事件,對臺灣基層人民帶來的巨大影響,也回應選擇這個時代入題的初衷。蕭雅全表示,解嚴(1987 年)之後的臺灣,一切規則都正在被打破,管理的不健全、制度的不健全,帶來了像鴻源案這類的投機機會,而當年絕大多數的受害者,就是領有穩定退休金的公務人員以及外省老兵,真為此自殺的,也確實大有人在。

一個寫實基調的寓言故事

論及美學的決定,蕭雅全不好大喜功,他肯定美術、攝影以及音樂等都是共同打造目前成果的關鍵推手。甚至,除了人為造就的成果,電影裡潮濕與冷調的氣質都是老天給的。

電影開拍後,除了第一天出了太陽,緊接著上天給的「餽贈」便是不止息的雨水。蕭雅全形容這大概是拍片圈最害怕抽中的「下下籤」,更慘的是,就算都是雨天,也分大雨或小雨,為了連戲,劇組甚至得在小雨中繼續造雨。可這下下籤,最終倒令電影的美學呈現更完美。

倘若說有甚麼基調是一開始就清楚定義的,那便是奠基在寫實背景,再往「寓言」走進。所謂寓言,是透過故事讓時空可以被超越、角色背後有其可被延展的內涵,與蕭雅全默契甚好的團隊,包含前述提及的攝影林哲強、藝術指導王誌成則在這樣的框架下,落實影像的呈現。

蕭雅全解釋,比如美術所呈現的場景是近乎百分百的追求寫實,但人物的造型上他們就會點綴符號性的標誌,像林珍珍穿的正紅大衣、老狐狸無論在哪都穿著的三件式西裝,就都暗藏著符號式的象徵、他們所的代表的階級。而在影像的調度上,觀眾也可以很清楚的在老狐狸於仙草攤販前出場時,因為光線、因為人物站的高低位置,感受到一絲不尋常。那或許不完全寫實,但卻能快速呼應電影的寓言性。

有沒有哪一個畫面,能夠代表「不平等」

寓言的性質,也在許多影像設計與場面調度中發揮的淋漓盡致。打從創作這個故事開始,蕭雅全就一直思量與尋覓一個能回應「不平等」的畫面。最終,他找到了「單向透視鏡」這個元素。「單向透視的邏輯是一方看得見外面,另一方卻看不到」,而當玻璃兩側的光線不平均時,誰看得見誰就有可能逆轉,蕭雅全強調「暗處的人其實更佔了上風」。


(圖/《老狐狸》電影劇照;積木影像製作有限公司提供)

蕭雅全說道,他先是在片中前段放入了這個現象做為一種預告,調侃了劉奕兒所飾演的林珍珍。當林珍珍對著玻璃整理服容時,在玻璃另一側的廖界與謝老闆看得一清二楚,她卻毫不自知。到接近電影得尾聲,一場車子裡謝老闆洗腦廖界「你就是我」的戲裡,則更直接地採用鏡相效果,呈現兩人之間高低位置的拉扯。

那近乎跳脫了寫實意象──明明是廖界,鏡射出的卻是謝老闆的臉,並非後期特效所為。靠的是在兩位演員中間多放了一塊單向透視鏡創造出的光線遊戲,也正符合他所追求的寓言效果。

再更往前談起這場段戲前面的鋪陳,老狐狸宛如「神」一般的從垃圾堆裡出現在廖界眼前,蕭雅全在寫劇本時就很清楚「一定要在場 98-場 101做出兩人之間位置的逆轉」——他甚至背出劇本場次,順勢演示起那鏡頭角度要如何擺設、光線要如何表達,還原那時他在現場的興奮,「拍到了!」。

不僅通過影像表現出不平等,音樂的選擇,對蕭雅全來說也是完成寓言美學的功臣。他與音樂總監侯志堅起初也曾直覺的認定,就用 90 年代歌曲掀起一波懷舊風,對片子肯定再加分不過。但他們越討論的深入,卻越覺得並不想這麼做,他更期待,音樂更積極的協助這個故事。

「我們總能在聽到一首歌的瞬間,回到那個時光」,電影最終選擇的兩首主要歌曲,一首謝老闆兒時窮苦喜歡的歌〈一隻鳥仔哮啾啾〉(日治時期民謠);一首則是屬於廖泰來年少時期情竇初開的主題曲〈When I Fall in Love〉。而正因為音樂使人回到「當年」,可以讓在車裡的廖界要求謝老闆賣他房子時,逆轉其本處於下風的位置;讓餐廳領班廖泰來面對貴婦楊君梅時,從階級的不對等瞬間回到平等。從蕭雅全說話的神情,也都還可以感受到,他仍對這兩首歌曲的精準選擇雀躍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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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碰與探討階級矛盾、公平正義的電影在當代並不少,我希望我的作品不只是揭露客觀事實,更要有自己的看法與主張。」面對創作,蕭雅全如此言道。


(圖/從給孩子說一則能解釋世界的寓言出發,蕭雅全在《老狐狸》尋找現實無奈與同理心的平衡;攝影/蔡耀徵)

電影尾聲,看似長大了的廖界(Steven),成為了一名建築師,藉此,蕭雅全也拋出的自身的觀點。在界線的兩端,我們仍舊可以有選擇與主導的機會,現實與時代有其無奈,卻並非絕對。不過,身兼編劇的蕭雅全又說,其實自己並不想承認溫昇豪飾演的 Steven 一定是廖界,縱然觀眾大概也看得明白,那個一面喝冰水,一面像父親一樣貼心地用厚紙包覆刀片的中年男子,實在是太過明顯的暗示。

接受了老狐狸的提點,又吸取了父親給予的教養,成為了獨一無二的自己。他或許就是廖界,但蕭雅全更想說的是,那一個長大成人的我們,有機會為自己選擇,我們要長成的樣子。

老狐狸從故事命題到極富象徵性的呈現,觸碰同理心與階級,說的是蕭雅全所認識的這個世界,也是向觀眾拋問、開啟對話的精采寓言。

.封面照片:《老狐狸》導演蕭雅全;攝影/蔡耀徵

彭湘

畢業於東華大學視覺藝術教育研究所、政大廣電系。曾任台北電影節節目專員、新竹光盒子戲院企劃,偶爾是電影文字工作者、影像教育講師。近期轉戰影視開發,成為項目企劃新鮮人,期許能以寫作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