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出一個希望之前,先要了解絕望」──專訪《白日之下》導演簡君晉、女主角余香凝、剪輯指導盧煒麟、配樂朱芸編
2023 年東京影展(36th Tokyo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選映多部香港電影,其中,由新銳導演簡君晉執導的《白日之下》尤其受到矚目,在東京影展開展之前,該片就傳出榮獲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等五項大獎提名的好消息,令外界對該片題材感到特別好奇。
《白日之下》是導演簡君晉自 2013 年的青春愛情電影《當C遇上G7》後,第二部完成的劇情長片,是貨真價實的「十年磨一劍」。有別於上一部片的類型,這次新作卻是較為嚴肅且沉重的選材,他以 2015 年爆發的「康橋之家」院舍虐老事件改編,以記者調查角度切入故事。片中余香凝飾演的記者凌曉琪,其原型正是當時負責揭露此案的記者龍婉琪及勞顯亮。
以相當近期的真實社會事件進行改編,其距離並不容易拿捏,更何況片中亦出現針對身心障礙者的虐待甚至性侵情節,稍有不慎,便可能成為一種剝削,或惹來罵聲。就另一個角度來看,此類題材也向來不是商業賣座類型,如何吸引觀賞入場欣賞,並進而達到影響力,也並非易事。但就整體看來,《白日之下》之所以獲得各大影展與獎項青睞,正是因為它在各方面都成功抓到了一個平衡。
這次筆者來到了東京,除了與《白日之下》導演簡君晉、女主角余香凝(Jennifer Yu)進行深入訪談之外,也請本片剪輯指導盧煒麟和配樂朱芸編,個別針對剪接與音樂部分提出創作想法。請見本期《放映週報》的逐字專訪整理。
※※
──請導演先談一下當時的創作構想,是在什麼樣的機緣下發展出這個從新聞事件改編而來的作品。
簡君晉(以下簡稱簡):整個過程籌備了五年多。2015 至 2016 年間,有一系列殘疾院舍和安老院的新聞,當時很轟動香港,其實當下就有這個想法(拍成電影),但也隔了一段時間,這新聞是 2015 至 2016 年間的事情,而我醞釀到 2017 年至 2018 年。我一直在思考一個角度,因為覺得我們做創作不能只把這個事情重新拍出來,也不是要真相還原。而是透過這個事情,我們有什麼感受?人們要如何反省這件事情?我覺得這才是重要的。到最後我想了一段時間,不如去找記者一起來聊天,從那刻開始,聽完記者分享他們的角度和掙扎,就覺得可以用來創作。
有一個點是很重要的,當我問到記者:「當你們做了一件很英雄的事,他們的家屬會不會很感謝你們?」因為當時的新聞下,造成了香港第一間被除牌的院舍。記者回說,有部分家屬是感謝他們的,也有另一部份的家屬是用髒話罵記者多管閒事,讓當事人無家可歸。我突然覺得善與惡之間是有矛盾的,就覺得這個角度可以作為故事的起點。
──在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產生很多連結參考,比如說《驚爆焦點》(Spotlight,2015),也是以記者的角度揭露一個醜聞;如果是以身障者受虐這樣的議題,比如臺灣《無聲》(2020)和韓國《熔爐》(Silenced,2011)都較有名氣,想請問導演在編導的過程中是否有進行一些參考?
簡:這三部電影我都有看過,但就沒有特別參考《無聲》和《熔爐》,但這些電影在社會帶來的迴響,讓我打從心裡希望這部電影也有相同的功能。但正因為我看過這些電影,很多的角度都不想與他們相同。另外,有參考到《驚爆焦點》記者室的分鏡和鏡頭運用,還有參考《The Post》(臺譯:《郵報:密戰》,2017)如何拍攝新聞社的鏡頭和戲。《無聲》和《熔爐》都有看過,但就沒有特別參考。
──真實事件改編成電影的過程,應該面臨很大的困難。就我所知,當時參與報導的記者龍婉琪和勞顯亮也有參與放映座談,也有發表他們的想法。他們在電影改編創作的過程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而又如何合作呢?
簡:一開始跟他們接觸的時候,他們就表明希望協助我創作故事,但那時候都沒有人投資,只是我想了解這個故事、想作為一個電影故事創作的構思。所以,這五年多以來是不斷透過他們找相關故事,不想要很多東西都是憑空捏造出來的,還有社工和演員的幫忙,在香港有很多演員是為社福界拚搏很多年,做了很多資料蒐集,為我們提供很多幫助。
──我讀到一個訪談內容,其中一位記者龍婉琪有提到現實的處境其實比電影還要糟很多倍,這讓我不禁思考,導演是不是也確實在電影中的呈現上有進行一點克制?
簡:我從記者的口中知道院舍的環境是很差很惡劣,我也有去過一些院舍,環境的確糟糕,但希望刻意透過各種鏡頭,或是音樂等呈現再克制一點,因為我希望這部電影能夠接觸到群眾,而不是拍一些嘩眾取寵的、血淋淋、骯髒不堪的東西。希望這部電影的力量不是來自於這種鏡頭,它的重量是來自裡面的人物關係和我們帶出來的故事,不是想用這些東西作為噱頭。最重要的是,我不想消費別人的痛苦,這是我最為討厭的事情,所以當有觀眾在說電影裡拍得很慘,我會想跟他們說現實其實更為惡劣。但他們有這種想法很棒,有一個震撼的地方就不要忘記這些事情,現代人們多震撼的事情很容易兩天就忘記了,就是希望透過這部電影來提醒大家,現實其實還有人活在黑影底下。
──剛剛導演提及剪接在後面有一些克制的部份,想請問,當剪接師盧煒麟看到這些素材的時候,有什麼反應和想法?
盧煒麟(以下簡稱盧):我覺得,像是剛提到的《熔爐》就是一套典型的類型片,裡面有女生被強姦的畫面,都會用比較分鏡式的處理方法,怎樣去呈現最可怕的事出來。反之,《白日之下》不是這類型的影片,比如我跟你之間有距離的,像裡面的角色,很客觀地在看這個事情。我們希望戲劇和真實有一個良好的比例,它不是一部很完全的文藝片,裡面需要有適當的戲劇比例。去告訴觀眾這個世界是怎樣的,在同時間也有記者的角度去帶領觀眾。
──後面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朱芸編老師,跟剛剛的問題是一樣的,在這樣的作品當中,使用音樂也是要很謹慎的,如果太過煽情的話就會給觀眾不一樣的想法,我有注意到你們在性侵的方面是用了配樂,對我來說是使用蠻為克制的,想請教跟導演溝通配樂時,針對這樣的題材有顧慮和想法?
朱芸編(以下簡稱朱):說得完全對,這部做配樂的時候要非常謹慎,我在電影前半個小時都把配樂完全拿走,基本上是沒有音樂,有的話也是很輕很輕的。我們跟導演都不想刻意給觀眾一個情緒,想讓觀眾可以很客觀的知道這個事情發生,一旦進音樂的話,就會給觀眾一個感覺。所以。頭半小時都沒有音樂的,最後比較大的電影情節,如洗澡的那些畫面,會有選擇配樂的角度,是要去配合畫面,還是配合每個演員心裡的感受,最後,我們是選擇用一個抽離的方式去說這段故事。如星星的那一段,是有一點法國印象派的感覺,有鋼琴、大提琴代表 John 哥(姜大衛)那個角色,而小提琴則代表女生,在我心目中雖然他們話不多,但是有一個連結,對我來說有一點像兄妹的感覺,所以我期待他們是有一個火花和強大的感受在裡面。
──也請 Jennifer(余香凝)談一下,像這樣子沉重的題材,在當時接到這個劇本的時候,是不是曾經有一些顧慮存在?當時看到角色第一個想法是什麼,是怎樣跟導演討論?
余:當時,第一個想法就是這劇本太好了,我的顧慮是怕自己會演不到導演想要的那個好。我也知道導演寫了這劇本五年,他真的放了很多心力在這劇本上。如果你說我第一個感受,應該是很憤怒,也有一些悲傷在裡面。因為這些事情還在發生,但是我們都看不見,沒有人爆料出來。而我需要做的事,是要百分百專注在這裡面。
這次我在演的時候,有顧慮的是我家庭和小朋友,當我在演戲的時候希望 24 小時都在這個角色裡面,但是現在沒有辦法,因為回家我就是一個媽媽。但是,在片場的時候我就放下電話什麼都不看,專注在這個角色裡面。在一開始的時候,我有這種顧慮,但我做功課的時候看很多的報導,去真的院舍內觀察環境,拿捏一個記者的感覺,跟很多記者們溝通了解他們的心態。我把所有的功課都放在這個角色上,這個時候,我的顧慮就打破了。
──我在另一個訪談內,其實有看到你提到對記者原本是很陌生的,好奇在接觸的時候有沒有有趣的發現,比如記者這個職業或是新聞圈,是你原本不曉得的,但因為接觸過他們後,獲得一些資訊和習慣,對你的詮釋有幫助?
余:我以前多數接觸的都是娛樂記者,都是比較輕鬆一點的。當我接觸到新聞記者後,他們的態度是有一點嚴肅,也不想把自己的事情看得很大,也不想說自己是英雄、在做公義的事。他們都會說:這只是我的工作。但你會感覺到他們內心有一股熱血裡面,我常聽到他們很用心地寫了報導,但最後都會因為某些原因而無法刊登,這些都是我以前不知道的事。
──在電影中有一段很深刻,劇中有一個新人問你的角色:「你會不會曾經有一刻覺得很憤怒?」這位新人感覺是因為你的角色面對什麼恐怖的社會事件都非常淡定,所以就忍不住想試探你的情緒。
余:這一句話是我在有次訪問中,問記者本人的,可能導演聽到後覺得這個問題很適合這個戲中的新人問題。而我真的很想知道,現實這位記者有沒有真的流過眼淚。
簡:其實這句話是劇本原本沒有的。但我帶他們去見記者龍婉琪的時候,余香凝突然問到記者,其實你以前有沒有哭過或留下眼淚,他馬上回答沒有。
余:但我覺得這麼快的回答是假的。
簡:他也說,因為你看到很多混蛋還在逍遙法外,你是沒有感覺的。我當下就覺得,我以為他會說有,沒想到他當下就馬上回答沒有。所以這一句話有很特別的感覺,就把它加進去電影裡。
──你覺得他沒有說真心話嗎?
余:就我演員的直覺,怎麼樣他也有不開心和失落,感覺這是想掩蓋自己脆弱。
──如果一整天都是帶著憤怒的,工作不可能長久,也可能要說服自己。
余:可能就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模式。
──再來,讓我覺得最驚奇的是,監製竟然是爾冬陞導演,我自己本身也是爾冬陞導演的粉絲,很喜歡他早期的作品,像是《癲佬正傳》(1986)。忍不住做一個連結,《癲佬正傳》也是關於社會和精神病患的一個事件。以爾冬陞導演來當監製也是這個脈絡嗎?
簡:其實沒有很直接的關係,五年前因為有人介紹,讓我有機會登門去邀請爾冬陞導演來當監製。我們也沒有多想要找其他人來當監製,五年前他第一眼看到這個故事的時候,讓他想起《癲佬正傳》這部電影。他覺得電影不一定能夠改變世界,但可能改變一點點,他 30 年前拍完《癲佬正傳》後,覺得這個世界沒有改變,但起碼能夠提出問題。而且這故事有這個重量和力量,他覺得這很值得拍攝出來。當然不能夠馬上完成這個作品,但從五年前開始,他就一直很支持這個作品。
──爾冬陞導演有給你這作品什麼建議或其他方面的協助?
簡:劇本階段他給了我很多意見,我們開劇本的會議一般都 9、10 小時,在劇本上他一直很執著、認真、細心,他會提出一些意見。但在拍攝上只說了一遍,他並不是強行要我接受他的說法,而是要我拍出我的版本,他很常說這是導演的作品,監製只是負責監察整個過程。所以整個過程他都是一直給我意見,但是完全沒有干涉。直到剪接的過程他也有一直提出意見。
他的細心是要你的劇本連標點符號也要工工整整,容易於閱讀。認為這個是作為編劇的專業,連標點符號和字體大小也會細心注意。我覺得這些事情都是我們一直忽略,作為一個編劇甚至文字工作者都應該要有的專業,這個事情是我很佩服。
──再來下一個問題是關於角色的設計,這是我很喜歡的一個部份,我覺得導演沒有很刻意要去平衡每個角色,比如院長的角色,我們會很明確的知道他的行為,導演並沒有為了要討好,而力求虛假的平衡。我好奇的是導演當時刻還每個角色的時候,怎樣拿捏分寸去刻劃每個角色?
簡:其實在寫作劇本的時候,我們一定要好清晰每一個角色,我們不會做到大奸大惡,反派之所以為反派,就是他不會覺得自己是壞人,覺得自己是好人,甚至覺得自己做的事情都是對的。這個事前和林保怡討論的時候就明白了。到最關鍵的時候,我們跟每個主演都有共識,就是不洗白這個角色。他始終是一個反派,林保怡也很清晰,其中他一個眼神、一個回頭細節,我都要捕捉清楚,因為一旦有了偏差,就變成為這個角色洗白了。我會帶着觀眾角度去思考事情,我們編劇和演員們一直都要很清晰。像演員在整個拍攝過程中不一定完全記得,所以過程中我們會不斷互相提醒。
──關於剪接部份,我們都可以做一個連結,這部電影的剪接是根據一開始的設定下去完成,還是剪接的時候有做什麼特別的調整,比如角色塑造和觀點?
盧:導演在還沒開拍的時候,給我看過一版劇本,但即使到開拍的時候我也沒有很仔細去看這份劇本,因為這次的剪接我想看著每一天新鮮出來的素材,那些片段給了我什麼感受,比如院舍的環境和演員的表演,當我還未熟透劇本的時候看到的反應,我可以直接地感覺裡面的情節。了解到原來他這個眼神是代表怎樣的感覺,女主角去聞頭髮的時候,可以有別的意思在裡面等,整個感覺就像一名記者,將不同的素材組合成這個世界該長的樣子。我完成初剪後,再跟導演修正那些需要被放大,或有些是可以拿掉的部分。
──報社主管一直強調的一句話:「記者沒有這麼偉大」讓我最印象深刻,在我觀看的感覺,我會覺得記者這角色其實也是導演的一種投射,因為很多導演都會拍社會議題的作品,但拍完也不見得可以帶來什麼改變,記者也是。導演怎麼看我這個觀點?
簡:我也同意,好像爾冬陞導演常跟我說類似的話,「電影其實沒有那麼偉大」,我們改變不了世界。可能是一個投射,作為一個導演可能有這個感受,入行 11 年也是未到看透世事的地步。我也是有熱血,但嘗試把熱血藏在裡面。如果面對剛入行畢業的人們,又好像會看開一點的感覺。其實電影工作者多少都有投射記者的感覺。
──其實也不一定沒有辦法改變,在韓國的電影經常會令到政府修法,我都覺得很厲害。可以請 Jennifer 談談在演出的時候有沒有一股使命感,希望這個作品可以改變這個社會?而這個作品的結局對我來說有一點點悲觀了,Jennifer 從一開始接到劇本到決定演出,到投入角色和現在的角度,會覺得這個過程是徒勞無功的嗎?
余:其實在拍攝,當下大家都沒有想什麼,只是專心把它完成。但在大家第一次看成品的時候,感受真的很深。那時候才開始想著打開有沒有辦法令更多觀眾們看完後,可以引起一些迴響。當然這個可能是一個天真的想法,希望可以像韓國《熔爐》讓政府作出一些改變,像是修改法例。就算不行,能夠引起大家關注知道有這件事情,其實有很多觀眾看過還未上映的優先場後,很驚訝地發現原來是真實事件改編。這我們才知道有很多觀眾以前是沒有看過這新聞的報導,另一些則是知道這個有事件,但不知道當中細節等。至少我們能夠透過電影去告訴觀眾,現在是有這種事件再發生。當中也有真實事件中的人物,母親是其中一個在天台洗澡的家屬看完,來感謝我們把這件事情說出來。希望有觀眾看完自己的表演,可以珍惜眼前人,多接觸和關心自己在意的人。
──想問問朱老師,這次作品能不能帶給香港觀眾一些新的視野?
朱:我不敢去想太多,我相信我們整個團隊出來這個作品,也許影響不大,但是有作了一個起頭的作用,希望有一個東西發生會讓它有轉變,我們整個團隊都把百分之兩百的努力放進去,因為我們都有感覺到這個作品對我們每個人的意義都很大。我做這部作品的配樂時,導演說不如我們來錄一下樂器,因為香港很少在重視樂器,最後決定去對導演和我都很有意義的國家:義大利,來進行錄製。其中一個原因是意大利的藝術有影響到導演去拍電影的想法,也是我想做音樂的其中一個地方。第二個原因就是,義大利做一些情感類型的音樂會特別有感情,我們去了意大利很有名電影配樂作曲家顏尼歐.莫利克奈(Ennio Morricone)的工作室,能夠邀請到常為莫利克奈演奏演的小提琴和大提琴手,他們都是大師級人物。跟他們在溝通的時候完全沒有架子,他們都很真誠的,了解我們要什麼感覺盡量去配合。義大利之行,讓我們整個團隊真的很感動。
簡:我補充一下,剛剛聽說覺得結局好像有點悲觀,但對我們來說,在最後是有希望的。我不是想作一個世界太平、天下太平的假希望,而是我們想在帶出一個希望之前,先要了解絕望,現實是多麼殘酷。像剛剛 Alan 說,現實還是有人再不斷努力,即使徒勞無功還是謹守崗位報道真相,去做認為對這個世界更加好的事情,還是有人希望這個世界更美好。我認為這種執著是我們最想表達的,而不是單憑個案的作者電影,那些電影也很棒,但就像說第四權很厲害,會讓世界有大改變。但這次我們是想用另外一種方法去表達有希望。
──最後,這次來到東京影展的首映,有沒有日本觀眾的特別回饋讓四位感覺比較深刻?
簡:很多很好的回饋和問題,有些記者提到他在做一些人權和人道主義的報道,對他們來說電影也會提到這個傳媒甚至新聞工作者,行業已經到了息微甚至夕陽。他們自己是有很深的感受,就算撇除了以上的議題,裡面的人物也讓他們很感動。雖然這個是香港的故事,但到了世界各地像是東京他們也會連繫到本地的故事,也會有共鳴,感覺真的很難得。■
.封面照片:《白日之下》電影劇照;台北双喜電影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