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 60】「原」來有這樣的金馬獎:以原住民觀點看金馬獎 60 年
編按:第 60 屆金馬獎頒獎典禮即將於本月 25 日舉辦,諸多紀念性回顧也在近期陸續引起討論關注。本期《放映週報》刊登作者 Yawi Nokex(亞威.諾給赫)專文評論一篇,以原住民觀點綜觀金馬獎 60 年發展,從歷程中細數臺灣電影史上遭到遺漏忽視的優秀原住民作品,也直面諸多金馬獎得獎作品當中,潛藏對原住民形象的刻板或負面表現,並望在此頗具紀念意義的年份,反過身期許未來金馬獎美學關注的多元必要。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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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甲子是什麼概念?60 年前的臺灣正準備經濟起飛,各種國家級的建設大興土木,除了基層勞工的需求大增以外,資本主義也步步逼近原住民社區,讓在原鄉的年輕人大舉離開故鄉到外地生活,活成了第一代「都市原住民」。
當時的教科書內,你還是可以看到吳鳳捨生取義的故事,嘉義的族人學生正面臨第一線漢人同學謾罵野蠻、殘忍的歧視,但因為當時政府對於原住民仍延續一如既往的同化政策,吳鳳的故事要求「山胞」屏除舊習,投向「文明」,而以吳鳳作為主題的電影,從日本政府時代就有《義人吳鳳》(1932)以及民國政府初來乍到的《阿里山風雲》(1950)。
然後,金馬獎在 1962 年開始了,由官方支持、在漢人思維下產生的電影獎,自然不會錯過各種政治意識形態,又或者說「主流價值」的展現,此時,只存在兩屆的特殊獎項「最佳社會教育特別獎」出現了。1963 年的第二屆金馬獎,當所有的鎂光燈都打在《梁山伯與祝英台》上,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獎項得主給了《吳鳳》(1962),這也是原住民在金馬獎的首次現身。
很長一段時間,原住民族的形象在電影都是錯誤的、刻板的、噤聲的,故事中展現所謂的原住民祭典,都是靠著漢人混雜著非洲居民、北美原住民的想像後,雜揉成的四不像。在那個還有「優等」劇情片獎項的第八屆金馬獎,得主中就有《高山青》(1970),很顯然的,這片名就跟如今仍然許多人以為是原住民歌曲的〈高山青〉一樣,片中一段歡慶的橋段,眾人圍著圈,穿著錯誤族服、跳著錯誤舞步,以及失控的酗酒啖肉場面,對於一個原住民觀眾來說,簡直不忍卒睹,而這基本上是當時的常態。
1970 年代,電視紀錄片「芬芳寶島」系列在國營電視台陸續播映,這其中凡涉及到原住民題材,都透露著上對下的詮釋角度,而第 13 屆金馬獎優等紀錄片得主之一的《阿里山的老火車頭》也以影片旁白,「這是第一個把平地的文明送上阿里山,也是第一個把阿里山上豐富的木材,送到平地的大功臣」(注1),這樣根深蒂固的心態,亦顯現金馬獎展現出的當代模樣。
在 80 年代,或許有族人會期待臺灣電影新浪潮可以將原住民族議題以更為精準正確的方式呈現,不過,翻開 80 年代的金馬獎,第 21 屆的最佳劇情片《老莫的第二個春天》中,布農族角色口音詭異錯誤,呈現的原住民形象刻板負面;第 23 屆甚至讓李行的《唐山過台灣》入圍最佳劇情片,這部電影即便是在當時也是落伍、甚至明目張膽展現對原住民族的歧視,這一切都給金馬獎「包容」起來。
到 90 年代,金馬獎出現第 30 屆的最佳紀實報導片(最佳紀錄片前身)的《蘭嶼觀點》,即便這是漢人導演胡台麗的作品。此時的臺灣因為拍攝技術的普及,原住民也隨著浪潮開始拍「自己」,尋求擺脫漢人詮釋的機會,許多非常優秀的作品很可惜沒有受到金馬獎的青睞,像是楊明輝的《請給我一份工作》(1997)、木枝.籠爻 (潘朝成)的《鳥踏石仔的噶瑪蘭》(1997),或是龍男.以撒克.凡亞思的《尋找鹽巴》(1999),都非常見微知著地記錄著當代原住民族(包括平埔族群)的困境及矛盾。
大家或許不知道,在 1999 年,第 36 屆金馬獎的最佳動畫片是《少年噶瑪蘭》。但在前一年的動畫片入圍名單中,《清秀山莊》也是情節上牽涉到原住民的作品,雖然,在該動畫中的原住民形象依然是非常刻板。
然後,金馬獎在成立快 40 年後才迎來第一位原住民金馬獎得獎者,那就是第 39 屆以《夢幻部落》(2002)獲得最佳原創電影音樂的泰雅族創作歌手不浪.尤幹,而下一個在音樂項目有所斬獲的原住民歌手,則是 13 年後,第 52 屆金馬獎的阿美族創作歌手舒米恩(Suming)。不過,舒米恩有另一個紀錄,他是第一個獲得金馬獎演技類獎項的原住民,在 2008 年第 45 屆金馬獎上,正當大家如同前述提到第二屆《梁山伯與祝英台》時,都將目光投向特定大熱門電影,此時是衝破一直以來臺灣本土票房低迷時期的《海角七號》,漢名姜聖民的舒米恩默默打敗田中千繪和茂伯,在林志玲手中拿走最佳新演員的殊榮。此時臺灣已將吳鳳神話去除於主流之中,對原住民族的關懷也不像當時這麼薄弱。
2011 年,第 48 屆金馬獎當時的大熱門就是《賽德克.巴萊》,當時由獲得最佳男配角的徐詣帆拿下原住民的第二次演技獎,以及電影也拿下最大獎:最佳劇情片。當時臺灣對於這部片、甚至是對於賽德克族的關注,可以說是空前絕後,也意外扯出了賽德克族內部對於莫那魯道的歷史爭議,一時之間,部落又被擾動,而這部片在獲得最大獎時,魏德聖卻沒有在致詞上,對部落、對族人,發表隻字片語,反而對投資方感激涕零。勢頭過後,部落的傷痕仍在,而金馬獎出人意表,在隔年讓《餘生-賽德克.巴萊》入圍最佳紀錄片,其對於賽德克族歷史及其衝突緣由都有厚實的描述,我們應該對於《賽德克.巴萊》的獲獎感到驕傲,還是對於《餘生-賽德克.巴萊》中所闡述的自省感到當頭棒喝,著實令族人難以自處。
但是,2011 年完全沒受到金馬獎青睞的《不一樣的月光》,才是改寫臺灣電影史的新頁,該片將原住民的自我詮釋和漢人角色的歷史性翻轉,對於仍是漢人在駕馭的金馬來說,或許還是太超前了點。第 55 屆和第 59 屆的金馬獎,《只有大海知道》(2018)的鍾家駿和《哈勇家》(2022)林詹珍妹接連獲得最佳新演員獎以及最佳女配角,在個人演技獎項裡,就剩下男女主角沒有原住民獲獎的身影,而導演也在去年讓泰雅族的陳潔瑤拿下了,締造原住民和女性獲得最佳導演的金馬獎歷史雙紀錄。
講這麼多,無非是想在一個整數的紀念性時機,好好爬梳原住民所關注的方向是如何被展現在其中,金馬獎確實非常包容,但這份包容是容納還是容忍,其實有待更長的時間去體悟,就像 2022 年金馬獎典禮表演請來 A-Lin,卻在每部原住民電影都有其沉重的族群文化流失、家庭功能失調、社經制度扭曲、歷史正義不公等議題之下,唱起了「Masakero Kita(一起歡樂舞動起來)/左腳右腳 然後屁股再來搖一搖」這樣的歌詞,好似和諧一片,如同主流社會對原住民族的刻板印象,更不用說那首歌,甚至跟「電影」無關。然而,它卻發生在去年,就好像誰也沒想到 80 年代之後,還能看到《唐山過台灣》這種彰顯漢人地位遠比原住民文明更多的電影吧。
回到一開始問的問題,一甲子是什麼感覺?60 年前看《吳鳳》的觀眾或許會覺得非常名正言順、理所當然,絲毫不覺得有治理目的、文化差異的問題,直到 80 年代,才能聽到不同且悲慘的翻案之聲,然而當往後有任何一部影視作品,再有詮釋原住民族上的狀況,我們又該如何自處。
60 年後的今天,當初的第一代都市原住民的孩子們成了旅北第二、三代的都市原住民,認同焦慮、城鄉離散、文化斷裂等問題銘印在他們出生的那一刻,許多刻板的形象再現,也在 60 年的時光中延續著、變動著,轉化成今日的困境。真的期待往後的金馬獎殿堂,可以看到更多相關題材的作品。
金馬獎強調的凝聚眾人、直奔未來,有沒有原住民容身之處?還是那些荊棘,如今仍然披在我們身上?■
.封面照片:《唐山過台灣》擷圖;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典藏;李行執導、鍾雷編劇;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