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女影】始於言語的影像,邊緣湧現的發聲:《鬼的狂歡》、《波城性話》和《私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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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19
  • 趙正媛

今年,第 30 屆台灣國際女性影展,推出「重返時區:三十週年特別企劃」單元,以積極的重返或重新定位的姿態,精選多部臺灣女性影人製作的影像作品,拉出在臺灣影視製作的歷史之中,由女性影像畫下的時間軸線。本文從中選出邱妙津、林許文二合作、改編邱妙津同名短篇小說的劇情短片《鬼的狂歡》(1991),與曾選入第一屆女性影展,陳素芬、陳彩蘋和陳慧娟的紀錄片《波城性話》(1993),以及由周美玲和劉芸后製作,在同志影像和紀錄片歷史中,都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紀錄片《私角落》(2001),進行分析和評論。

言語或說話的行為本身,在三部作品的敘事中都是關鍵。若將三部影片中的言說,都看作是一種宣告,一種在時代中發聲的嘗試,我想試著寫出作品中的發聲和表述模式,分別是《鬼的狂歡》中反芻、重複的旁白、《波城性話》對於女性發聲的承認理解、《私角落》環繞紀錄者感官與記憶的主觀敘事。並分析這些發聲如何讓影像成形,開展出多層次的影像文本的同時,也指涉出文本之於性別和性意識的特定語境。

鬼的狂歡:禁忌的反芻

晨昏魅影中,舞者仰起臉上彩繪,鏽色的光,自騰起的胸膛膨脹開來。電影《鬼的狂歡》的開場,沒有原作中喧嘩如鳥窩的熱門歌唱大賽,亦無介於「受難基督」和「軟腿蛙」之間的敢曝酷兒。舞者停格,定身、亮相,那是 20 世紀現代芭蕾的革新者尼金斯基,穿梭在成團散落的光束與暗面之間,隨史特拉汶斯基作曲的《春之祭》,獨自跳起的狂歡之舞。而他銘印在台下主角醒陽的腦海,以及觀眾眼底的側身剪影,亦是再清楚不過的瘋狂和死亡的象徵。

當「邱妙津」其人和作品的經典化工程,隨著近年出版、翻譯和作家紀錄片,持續在國內外文學和同志社群間發揮影響力。相較之下,邱妙津和林許文二在 1990 年共同製作的 16mm 短片《鬼的狂歡》,當年僅在「影像創意班」的結業公演上,小規模放映一次。之後,膠卷的拷貝輾轉從導演協會,來到影視聽中心片庫,且遲至 2022 年,才在德國柏林的專題展覽上重見天日,並於今年的女性影展在臺灣公開放映。(注1) 


(圖/《鬼的狂歡》電影劇照;2023 台灣國際女性影展提供)

「這批密碼似乎會冒瀆震怒世界,我無可救藥地被世界單獨畫割出來。」如同邱妙津在小說集序言中,幾乎已經明示的。(注2)在「女同性戀」猶如病毒或罪惡,備受歧視與獵捕的時代,唯有透過抽象的密碼與代號,或是歪斜、極端與禁忌的情慾形式,才能令她們的情感和生命姿態,在文本斷裂處顯露蹤跡。不過,將小說改編成電影時,創作者面對的,不再是易於調度缺口和歧義的語言符號,而是具體的聲音和影像,以及時刻威脅曝光的視覺機制。首先,就實務層面來說,邱妙津其時仍是大學生,林許文二也尚在服兵役,兩人在有限的資源和製作時間下,不難想見有許多化繁為簡,並更適合影像呈現的更動。

例如,有別於原作參考了美國小說家約翰.巴思(John Barth)〈迷失在歡樂宮〉(Lost in the Funhouse)的後設文體,以及村上春樹關聯曖昧的對話體裁,而更顯破碎的敘事結構。(注3) 電影則是將小說的尾聲挪為敘事主軸,聚焦在主角醒陽用錄音機錄下獨白後播出的段落,以及他在 20 歲生日的前三天,遊蕩在海灘、劇場和臺北街頭的種種際遇。其間,再穿插一系列他和視他為兄長的萍,在萍的 18 歲生日之前,從兒時到青春期在城市空間中相依為命的生活片段。

他們也找出影像媒介特有的表達方式:工整而簡約的構圖中,我們看見兩名幼童背對鏡頭並坐遊戲。接著,我們聽見成年男女的嬉笑聲,鏡頭特寫他們的手腳在衣物摩挲間,近身、交疊著搔弄彼此。同樣的畫面反覆出現,卻一閃而逝。彷彿觀眾所見兩人純真親密的時刻,卻是在醒陽腦海中不斷重播的創傷場景,也隱隱迴避著讓他們的面容直接出現在鏡頭前。其間,電影更善用卡帶錄音機,重複醒陽聲音的設計,但錄音機的特殊音質,不僅替貫穿全片的第一人稱旁白,拉出不同層次的發聲時態與情境。更在羅大佑〈愛的箴言〉和巴哈的 G 弦之歌等配樂,強化旁白疊加起的情緒之後,將觀眾捲入他向內反芻的思緒之中。

「我要再活下去嗎?」暴力遺失在對自己的提問和影像之間。或許,真正構成問題的,並非他們是否真為近親亂倫。而是,立基在先於一切的禁忌意識,以及與之相對的「踰越」的慾望,兩方交織而成的情感模式。在這裡,彷彿一旦犯禁,就動輒生死的極端處境,如同三島由紀夫作品中嚴明的二元對立價值。事實上,邱妙津在作品中劃出禁忌界線的同時,亦持續試探、迫近界線瀕臨破裂的時刻。如小說中醒陽是在象徵臨界點的海灘,迎來他必須做出決定的 20 歲生日。電影更在最後,透過醒陽立於斷橋上的凝視,和浪濤中舞者附魔般的舞姿,在猶如自我鏡像的觀演關係間,模擬著生與死、此岸與彼岸、現實與幻想的界線所在。

不過,電影中呈現海與岸的分野,以及那道切出海洋和天空的地平線,在畫面中卻不若主角認知那般涇渭分明。林許文二在近期文章提到,由於拍攝當天的福隆海水浴場正值漲潮,陰雨天也使畫面中海水混濁,與天空整片紛亂連綿。(注4)小說裡投入水中就無聲無息的紙箱,在電影卻是擱於淺灘,在主角身邊漂浮不定。丟不掉的家當、泡水的回憶,和反覆侵略界線的潮水,反而更貼近他懸而未定,卻又沈重不堪的存在姿態。原本夾藏在符號間的情感,此刻也透過海上風景滲透進來。是電影讓我們聽見,她用他有形的聲音,在浪潮湧動中,全力哭喊。

波城性話:承認理解的影像

「我們的天空是如此遼闊。」來自導演陳素芬的一句明亮、簡潔的話語,像是一抹宣告解放的煙硝。(注5)即使在今日,透過影像或社群媒體,所謂「正視自己的身體」,已是相當平常可見的說詞,然而,陳素芬和她政大廣電系的同學陳彩蘋、陳慧娟,在 1993 年共同製作的紀錄片《波城性話》,仍在一開場就觸動了我:調皮的白手套,伸出手指成為三點水,接著由低處遠眺大橋的建立鏡頭,視線來自一群蹲坐河邊的婦女。她們以雙手攪動河水、和著泡沫,搓洗起一件件內衣。

從河岸到家用衛浴間,從洗衣石板到白瓷洗手台,水流下一雙雙女性的手,鏡頭特寫她們一致而細心的手部動作,如同保存一種體認性別差異的原初型態。姑且擱置內衣材質差異、手洗優缺點的漫長辯論,這一系列藏身橋下或洗手間,清洗、晾曬內衣的蒙太奇,就足以喚起從來就不乾爽的青春期,還有來自親屬神色詭異的「友善提醒」。那是社會長期對女性身體與性的貶抑,讓日常的貼身布料、洗衣籃或晾衣間,都一時間長出了階序和羞恥心。隱身在陰濕的角落搓洗內衣,也成為許多女性共同的成長記憶。

令人激賞的是,三位導演亦不急於用一部電影,回應當時方興未艾的性別議題。反而藉由深度訪談,依序回顧女性從青春期發育,到長大成人的生命軌跡,特別是受訪者對身體、性別的感知與覺察的過程。不過,這些訪談內容僅存於聲軌,受訪者幾乎沒有直接露面,故視覺上是以紀實或虛構的影像片段,來模擬或演繹受訪者談及的情景。一方面,可推想到創作者保護受訪者身份的用心,另一方面,由生活中的物件、場景等現實切片組成的影像,不僅巧妙示意與受訪者敘事相應的社會關係和環境,也可見創作者避免直接拍出壓迫或衝突發生的場景,以防觀影可能造成的二次創傷。


(圖/《波城性話》電影劇照;2023 台灣國際女性影展提供)

即使慎重節制,觀眾仍能聽見受訪者暢所欲言,說著關於初次購買內衣、親人的羞辱、失效的性教育和來自陌生人意淫視線。以及,她們如何看著大眾媒體再現的女性形象,揉合自身朦朧的慾望,悄悄生出對未來的嚮往,卻又總是在歧視和暴力充斥的日常中受挫。她們說著的是,女性對自己的乳房、身體與慾望的認知,好像總是來自他人投來的視線和標準。一時是商人眼中具有經濟價值的慾望物,一時又困限於母職的迷思,原本小心搓洗內衣的雙手,轉而在嬰兒哭鬧、玩具音樂的轟炸下,刷起一個又一個的奶瓶,化身為失去靈魂的哺育流水線。然而,脫離主流社會的標準,甚至因病失去乳房的代價,於她們又太過殘酷地高昂。受訪者述說了她們生命之於乳房、之於性和性別認同的悲喜情節,但她們也不只說了這些。

「在作品中的女性,其實就是不同時期的自己,如此平凡,隨處可見。」(注6)當創作者將影像的時長和表現力,讓出給受訪者自由表達,不論她們說的是喜是憂,還是面對世界的迷惑與脆弱,無需標新立異、引人注意,影片都表達出對其經驗和發聲本身的接納與共感。光是如此,就已然是一種行動,一種必要的宣要。再者,片中也適時加入三位創作者,一同看著電視播放毛片,再回到自身進行反思與爭論的片段,亦可視為是對應當時的性別平等倡議,用影像展示由女性主導關於自身的對話,並將形塑性和性別的心理、文化與社會層面,作為核心議題的具體示範。

性與性別政治發展至今,早以發展出更複雜多元的視野,然而,日常中仍常見將自我賦權的精神,濫用甚或誤解成自我中心的觀點,或是悲觀地認為,這類論點僅是少數知識份子的自溺,無法觸及更廣泛的現實。不過,問題或許從不在於是否足夠「覺醒」或「接地氣」,而是,如同女性主義影像學者露比.瑞奇(B. Ruby Rich)曾以「承認理解的影像」(validative film)來命名,我認為《波城性話》之所以在今日也顯得可愛動人,正是因為創作者用可貴的真誠,如其所是地展示自身和受訪者主觀認知的存在事實,並將深入理解個體經驗的動態過程,以慎重卻又十足豐富的音畫聯想付諸實踐。(注7)

私角落:始於自我的感官記憶

私角落原本只是角落(Corner’s),一間位於公館商圈的同志酒吧,1999 年才熱鬧開張了兩個月,警方便三番兩次強制臨檢,而員警滿懷惡意的羞辱、對人拍照的言行,也使得同志客群大量流失。(注8) 就在店家被迫結束營業之前,同為角落一份子的導演周美玲和攝影師劉芸后,應老闆阿龍的提議,從一對女同志伴侶的視角,用影像珍藏起角落酒吧最後的繽紛時光。

過去,周美玲也曾在初次執導的劇情短片《身體影片》(1996),處理臺灣社會的性壓抑和跨性別認同的主題。之後,在《流離島影》(2000)紀錄片計畫,周美玲亦提出有別於主流紀錄片典範,更重視「主觀性」的主張,強調影像媒介本身具有的,乘載紀錄者情感、思考和立場的能力。(注9)換言之,無論是前者虛構人物反覆喊出「我是誰?」的提問,還是後者將紀錄者置於中心的實踐,都能見到她持續思考自我與公共領域的互動關係。而周美玲在 2001 年完成的紀錄片《私角落》,更是她首次將性意識和親密關係,對自我的意義,結合她作為紀錄片創作者的公開身份。片中更運用多種風格元素,開創了在可見性的邊緣,探索同志情感和感官體驗的紀錄模式。

正片開始,搖晃著的手持主觀鏡頭,穿著夾腳拖行進的一雙腳,配合劉芸后用法語深情讀出的第一人稱旁白。不講道理,也不試圖說服觀眾,而是確立自我敘事作為一種記憶技術,從影像中「我」的觀點和體感開始,詮釋、評論角落這間酒吧的敘事框架。不讓觀眾起疑,敘事者也接連解釋了選用法語的原因:「有時候,一個陌生的語言,更容易表達自己。」畫面中強烈的孤獨意象,補充了旁白不說的事:孤身在夜晚灰暗巷道行走的人,如同牆上竄動的壁虎,是在原生語言與其社會語境中,囁嚅著找不到容身位置,而只能踽踽獨行、自我對話的人。


(圖/《私角落》電影劇照;2023 台灣國際女性影展提供)

直到彩虹旗點亮視野,一隻手推開門扉,然後,是鏡頭下搖晃翻轉卻五光十色的舞台,變裝皇后美豔展演傷情大歌,至於僅有些許光束點綴的台下,則有眾多緊貼著彼此的觀眾,層疊搖擺。隨歌曲鬆開緊繃的身心,抽格後放慢的影像,也緩步融接起台上和台下、表演者和群眾的畫面,彷彿人與人之間,不再有清晰的界線,世界也不再冰冷疏遠。在這裡,影片精準展現了,在殘酷流動的都會光景中,「角落」作為新生同志空間的存在意義。不僅成為向酷兒主體提供庇護,讓他們能夠自在延展身體的領域。隨著身體褪去內化的污名,新的思想與行動也可能於此產生。

例如,片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即是在鏡頭前坦率展示出女性的身體,和女性與女性的性愛場景。先是一系列她們身體的特寫靜照,在水池邊、在床沿,時而真摯清晰,時而又俏皮地晃動失焦,接著,不連續的動態影像,聚焦在她們的手與唇,親吻、撫摸著對方身體,或是為身體拍照的動作。法語旁白也輕聲讀出,她們在彼此熱情的視線與撫觸中,感受著相互共鳴的愛與滿足。這些片段,不只是直面被視作禁忌的女性身體與性,而是,讓影像本身彷彿也長出了觸感,與更實在的空間向度,使觀眾也能透過眼前的螢幕感受到,跨越看與被看的視覺範式,她們感受著彼此身體的喜悅。

此外,雖然可視性的威脅仍隱隱作祟,片中亦有許多酒吧常客,選擇露臉受訪,談論他們的雙重身份,和同志走出黑暗角落的正當性。至於對鏡頭接受程度、曝光風險不一的受訪者,創作者也給予豐富多元的現身形式,讓他們得以在聲軌、背光、失焦和景框邊緣,或是隔著稍微遮檔視線的窗格和屏風,大聊同性性愛的美妙之處,以及,在種種社會和家庭壓力下,變得更加脆弱的親密關係。當旁白唸到「為什麼不回家?為什麼甘願忍受流離失所?」話題也不免觸及到,他們終於失去了家園,也即將失去角落,而只能選擇逃往異地流離的現實。

「如果這是個幸福的好夢,我希望夢永遠不要醒來。」曲終人散之前,電影也不斷延展他們仍對愛與未來,懷抱嚮往的珍貴時刻:在空無一人的黑暗角落,或是在過分明亮的大飯店宴會廳,影像放慢人和時間流逝的腳步,疊映起一個個變裝皇后,在舞台上縱情歌舞、施展魅力的身影。拍攝者也善用 Betacam 錄影帶在縮放移動中,可能使光源因失焦、過曝,而變得模糊、暈染成一團團光點的質感,製作出同志自由穿梭在都會光影中,憂傷、美麗,卻顯得如夢似幻的風景。

.封面照片:《私角落》電影劇照;2023 台灣國際女性影展提供

趙正媛

鑽研紀錄片、實驗電影與電影理論。近期影評見於「放映週報」,不定時更新筆記於 Letterboxd (@nageeni)。[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