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加坡到韓國,中年女性的「重新上路」──專訪《花路阿朱媽》導演何書銘、演員洪慧芳、編劇王欣茹
入圍第 59 屆金馬獎包括新導演、女主角、男配角、原著劇本在內四項大獎,新加坡與南韓合製電影《花路阿朱媽》由新銳導演何書銘執導、《熱帶雨》陳哲藝監製,描述一個醉心韓劇的新加坡大媽,獨自一人前往韓國跟團旅遊,陰錯陽差之下,意外開始心靈的覺醒之路。電影邀請新加坡資深演員洪慧芳主演,另有韓國影星鄭東煥、姜亨錫、呂珍九參與演出,走出華語電影另一條路,更將在本月院線上映,與臺灣觀眾正式見面。
本期《放映週報》專訪《花路阿朱媽》導演何書銘、演員洪慧芳、編劇王欣茹,共談電影中的女性視角、跨國表演的演員難題,還有跨國合製的種種挑戰。請見以下訪談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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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為何想拍攝關於中年女性的大媽故事,並以旅行為視角來發展故事?當中又如何建立故事中的女性視角,撰寫劇本時是否有遇到任何的轉變?
何書銘(以下簡稱何):有此故事的構思是在六年前,當時我人住在洛杉磯,想到我和我媽媽的關係。因為我們分隔兩地,她住在新加坡,而我在洛杉磯。想到,如果有一天我媽要出國旅遊,這件事是有可能發生的嗎?甚至是自己一個人旅遊。我就試想一位新加坡大媽去韓國的故事,而且我媽超迷韓劇。故事就從那裡開始,開始撰寫這個劇本。
初寫劇本時,想到的就是我跟我媽的關係,是一種內疚。離家時常會想,我媽自己一個人有節目嗎?一個人會孤單嗎?剛開始以這樣的感覺寫,但慢慢地這幾年來,我們自己的關係也有一些改變,後來寫了兩、三年就開始覺得有種隔離或距離,寫到覺得太個人(personal)了。
因為我認為阿朱媽(Ajoomma)這個人物,不可能只是我媽的故事,所以寫了兩年過後,也籌備了兩、三年,覺得劇本需要有女性的元素加入,所以就找了欣茹一起修改這個劇本。我們一起重寫的時候,每每她給我新的劇本,我總以為一樣沒什麼改變,但其實裡面改了很多東西,還是我自己我想說的故事,但巧妙改變了媽媽跟兒子的關係,更偏向媽媽的視角。
王欣茹(以下簡稱王):我主要從阿姨這名女性的角色做出發。導演非常了解自己身為兒子,與他媽媽之間的關係。可是戲中阿姨跟大伯那種關係,女人對感情的渴望和心態,可能是我帶來的視角。
何:或許也是身為男生,有些東西是無法理解的,所以欣茹帶來一些新的想法,是對故事非常有幫助的。而我們的工作方式也相當很順利,是一個舒服的過程。
──洪慧芳是新加坡資深實力派演員,在電視劇耕耘數十年。而關於演員的選角,當初是如何選擇洪慧芳?她有什麼樣的特質讓您覺得適合飾演阿朱媽(Ajoomma)一角?
何:慧芳姐是我從小在新加坡電視上看到大的,她是新加坡非常資深的演員,也是一名藝人。剛開始我對她的印象就是一個藝人家族的演員,她老公是演員也是製片,孩子都是演員和歌手。對她的初印象就認為,她不太可能是大媽,可是她來面試的時候,跟她第一次見面,才發現原來她真的是一個非常大媽的人。
洪慧芳(以下簡稱洪):我那時候來試鏡,就見見導演,順便演兩場戲。我看了一下想說,這兩場戲,一場是兒子打電話,一場就是廣場舞大媽用方言說話,應該是主角的媽。所以那天第一次見導演,通常人家都會修飾一番打扮一下見導演、監製,我就想說,反正是大媽,就以大媽的心態去,就穿了我的睡衣,戴了一副眼鏡,白頭髮也不梳,就開車進去演兩場戲,演完就走了。
何:其實那場戲,打電話兒子出櫃那場戲,就覺得他真的是一個非常資深的演員。然後,那場戲做了兩個 take,看完就覺得應該是找到了,就把劇本發給她。第二次再見面時,她一看到我就滿臉笑容,每場戲都有她,原來她是主角,那時候我還覺得:「你不知道你是主角?」那時候就是面試主角的角色。
洪:因為這麼多年我是屬於演技派跟綠葉級的性格演員,而且到了這個年齡怎麼可能會有主角寫這樣年齡層的主角,真的以你為主的戲,所以決定用我,把劇本發給我的時候,我就看劇本寫「Ajoomma」,是 Ajoomma 的朋友嗎?我翻翻翻,就打電話給他的 casting manager,問他我到底是哪一個角色,他說你就是 Ajoomma 啊,我才發現原來我是主角。
──剛剛提到劇本的女性元素和對母親角色的設定,那在確認演員後,拍攝上是否有對母親一角的細節或人物性格的建立,經過更多的討論與修改?
何:沒錯,我們剛開始做功課的時候,我就和慧芳姐去看電影,我們第一部電影看的是《游牧人生》(Nomadland,2020),看完就開始討論演員的演法,也看了其他電影,討論媽媽角色的各種小細節。
而我跟工作人員的工作方式,從化妝、美術、攝影等等劇組人員,我都會問他們如果是你們的媽媽會怎麼做?會怎麼想?所以林美華這個角色,其實不只屬於我媽媽的角度,也有很多「大家的媽媽」的親身經驗放在裡面,林美華是將很多亞洲媽媽的形象和性格集合融入這個人物中。
洪:人生就是這樣,在她的人生過程中,林美華年輕時候結了婚,照顧媽媽,後來媽媽、老公死了,又得繼續照顧孩子;養大孩子,孩子也有自己的生活要去美國,本來說過年一起過,又臨時被兒子放飛機,人生不斷被放下車。直至最後她發現自己能夠開車,掌握方向盤,控制新的人生目標方向,整個人物讓觀眾有一個啟發性。
所以很多時候我們或孩子看了有共鳴,是因為年輕人身邊也有這樣媽媽的典範,可能他們媽媽其中的一部分性格在裡面,而像我們這樣的中年年齡層也有一些性格,無形中他們都有一些點可以被呈現,自然就會有共鳴。
王:我也覺得阿姨不是一個典型的形象,尤其是慧芳姐演出很多層次(layers),讓觀眾看了可以想起他們的媽媽,裡頭很多內心的感情。因為他們都把生活給了家人,沒有機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過自己的人生,重新思考她們的人生。
──慧芳姐縱橫電視劇多年,此次也是首次擔正,出演電影女主角,而在演出上是如何揣摩林美華這個角色?電影與電視在演法上是否有差異,又做了哪些調整?
洪:確實不一樣,因為電視的螢幕比較小,所以你在演的時候,很多時候你可以放大一點去演,不是誇張,這種放大一點點是說包括眼神、舉動,都可以放大一點。但是在電影裡,因為電影的銀幕太大,單單你一顆眼睛,就是電視螢幕的大小,所以如果你刻意去演,就會很不自然,但如果放空去演,又會覺得從你眼神看不出內容。
因此,導演在跟我講戲時,就會先把情節和感覺跟我說,講完之後希望我把它收在裡面。雖然很多時候我會問需不需要我演一次給導演看?但導演就會說妳不要演給我看,因為妳一說演給我看,就是下意識就是在「演出」,要將剛剛提到的感覺收進去、內化進角色裡,當一開機的時候,就把那種內心的感受從眼神呈現出來。只要當下感受到了,觀眾自然就會接收到,所以對林美華的演繹方式是完全比較內斂的演法。
何:而且新加坡電視的演法,他們排戲時間比電影多,也更為比較密集,籌備的時間更是非常少;而我們這部電影籌備時間很久,所以花了很多時間在調整演出的感覺。
洪:我們花了一年時間做工作坊(workshop),探討、研究並排練每一場戲,剛開始第一年只有我和導演,還沒有韓國演員加入前,我們就是憑想像揣摩對方會怎麼演。每次他說你這個感覺如果加上另一種感覺進去,就好比跟大叔告別的那場戲,他說如果你跟大叔相處一天一夜,說像談戀愛很久的感情又不可以,但因為你們是年紀大的,仍然會有一些感情,那是些許的愛慕及些許含蓄的愛在裡面,但又不是愛情的愛,而是友情的愛,但你又要讓觀眾感覺到曖昧的感覺,而不是噁心的感受,所以這種東西就是一定要去琢磨。
這場戲我們在新加坡排了很久。但是到現場時,導演和我們兩個演員再談這個戲,可能我和他都是比較資深有歷練的演員,所以當他把他的看法放進去時,感覺很快就能抓出來,現場一來就激發了。有些情緒我都很怕如果演得太曖昧,觀眾會覺得噁心,所以就要拿捏很好,而我們一直有彩排排練,
何:前期的工作坊主要是和慧芳姐排練,而我自己跟韓國演員也有另外的工作坊,然後慧芳姐是最後兩個星期去韓國,跟韓國演員們一起讀本(script read),很多戲的演法去到那邊也是改了很多,到現場就一邊聊一邊彩排,過程都相當順利。
我覺得慧芳姐把她 40 年來的演技經驗和她的人生經驗都放在這個角色裡,也不是因為她是慧芳姐,不只是身為媽媽,她同時也身為女兒,把整個女性的角度都放進這個角色中。
──是否也能分享韓國演員的選擇?新加坡韓國合製,跟韓國演員和團隊合作,有沒有困難或是文化上的差異?
何:很多演員都是我媽選的(笑)。我們在選演員時,我就會問我媽:「ok 嗎?你覺得呢?阿朱媽就找慧芳姐,可以嗎?」我媽就會說「我認同」,我媽看韓國演員很多是只看臉,而沒有注意他們的名字,像鄭東煥老師,她在電視上看過很多他的戲,她還跟我分享最近看過他非常感人的戲,叫我要用他,而鄭東煥也是我的首選。所以我媽也算是本片的選角(casting)。
我們韓國也有一位選角,我做了功課選了一些演員,就會跟他說這些演員你如果可以找到的話就最好,呂珍九也是很快就確定。但姜亨錫這個角色就比較難找,因為要找會說中文的韓國演員,跟姜亨錫見面後,雖然覺得他中文還不錯,但唯一的挑惕是覺得他太帥了。我想像中的導遊先生其實沒有很帥,是比較頹廢,那時跟他討論就說,如果你可以增胖五公斤或留多一點鬍鬚就好,但我覺得他人很有魅力(charming),所以這個角色我們討論很久。
因為導遊的設定是一個很年輕的爸爸,他身上有很多責任,但他也還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大男孩,所以我覺得阿朱媽在韓國見的這些男生,他們都跟他兒子有相似之處,像是他們最終坐車回去旅遊團時,原本只是一人出國的,卻在一次旅行的異國中,忽然間不小心找到他自己的一個家,展開一次家庭旅行(family trip),還帶有一種父母的愛(parental love)。
對我來說,跟不一樣的演員一起合作很有挑戰,一個是韓國資深演員(鄭東煥)、一個既是偶像級的演員也是童星(呂珍九),還有超用功的年輕演員(姜亨錫),他們能跟慧芳姐親密的合作,在我的第一部長片能跟這些演員合作,簡直無法想像。
而至於在跨國合製的困難,最大且最重要的就是「語言」的問題,如何把溝通方式做得非常有效率(efficient),所以我們很多工作人員,諸如副導演、監製等等,全部都是會說英文的韓國人,我們身邊也有一個翻譯,他是居住在首爾很久的新加坡演員,會說英文、新加坡式英文(singlish)、韓文,而且他自己也是演員,所以跟演員溝通會比較容易。
當然,我們也有面對到一些文化差異的問題,因為畢竟我們寫的故事,還是從身為新加坡人的角度去寫一個韓國人,和關於一個設定在韓國的故事,所以有些東西還是會有一些盲區(blind spot),我們在籌備時韓國的劇組就會建議:「我們韓國人不會這樣做的,可是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能需要修改。」比如說,美華去到大叔家裡,剛開始的房子只是一一個空間,因為我希望他們一起,但韓國劇組就建議說如果大叔太保守的話,是不可能會將一個陌生的女性帶回家,甚至又睡在同一個的房間。所以我後來就改為一房一廳,讓大叔說將房間讓給大媽睡,他自己睡客廳,也讓美華對他的產生信任。有些東西就是這樣改的,也會比較順一點。
我覺得對韓國劇組他們對故事、角色、文化都有一種很深的感覺,即便我有做了不少功課,但他們卻比我想像中還要想得更多更深。跟他們合作很愉快,他們很尊重我們想把這個故事講好,所以他們就是盡力協助幫我把故事跟電影拍好。
洪:演員方面語言也是最大問題。姜亨錫因為他會說華語,所以基本上沒有太大問題,但他說華語還是有負擔,所以我常常會幫他一起對稿,也讓我跟他的關係比較融洽,更容易進入情況。
跟鄭東煥,我們在語言上完全不能溝通,但也好在我們都是有經驗的資深演員,所以只要他的一個眼神或舉動,我就明白他要怎麼做,他丟球給我時,我也知道怎麼接,知道怎麼把球丟回去。所以我們在拍攝時就產生無形的默契,整個感覺都很好,戲裡面那種雞同鴨講的感覺,就是我們現實中的狀況。
跟呂珍九則真的是我第一次見他就要拍那場戲,他的出現跟我的出現,就是我們第一次真正的見面,我就把兒子失蹤的第一次感覺放進去,他也把第一次看到他媽媽的感覺放進去,那剎那他看到我,我們的雞皮疙瘩就上來,感覺很深入。之後走在一起他叫「媽媽」的時候,我的情緒就上來,就很自然摸他抱他,他流淚時,我的淚也流下來,我們互相擁抱,而他那個抱是我不要再失去你的感覺。整個感覺出來我拍到很感動,雖然是第一次見面、第一次演戲,但完全沒有那種陌生感,相當舒服。
──《花路阿朱媽》從開始籌備到完成前後歷經有數年之久,籌備此部電影的路相當漫長,但對於新加坡電影是一個重要里程碑,是否能分享如何看待在新加坡製作獨立電影的過程與環境?
何:在新加坡做獨立電影製作是真的蠻辛苦,花了這麼多年時間,現實生活中你做一個獨立電影製作人,還是要做其他很多東西,我自己有在教書,也有拍廣告,這部電影劇本要寫,要去參加很多創投,也是很辛苦。但是,監製陳哲藝也是導演,他會給我們故事一些反饋,都非常的好,他的要求也很高,我也是。
在韓國拍攝開銷非常高,對新加坡獨立電影來說,《花路阿朱媽》身為第一部長片,算是蠻貴的一部電影,但在韓國這算是很普通(normal)。可是對我們來講,劇本需要這些演員、製作水準(production value),所以我們花很多時間去找資金,是蠻痛苦的,有時候就是收到很多拒絕(rejection),我從來沒有拍過長片,所以很多投資者對我當然是沒有信心。
你可能會覺得陳哲藝當製片就比較 OK,但也沒有很容易,他們會問,如果陳哲藝來導,當然錢會給,可是何書銘是誰?身為導演,你聽到這種拒絕會覺得很沮喪,但就是一直堅持,陳哲藝也很堅持要把電影拍好、堅持把錢籌到,所以真的很幸運。
花了這麼多的時間,資金找到就去拍,正式籌備時間非常快。今(2022)年一月拍,三月拍完、剪接,去釜山世界首映,再來到這裡(臺灣),沒有停止。一切進展很快,製作期也很快,這幾年就是我們大家一起走花路。
洪:本來是說 2020 年年尾的冬天要去,因為這戲一定要在冬天拍,但後來一切都準備好之後疫情就來了,很多地方都被封城不能去,這部戲就被耽擱了。我們那時候以為不拍了,到了 2021 年導演又找回我,我們決定 2021 年尾去,就開始在做準備,想不到 2021 年就真的落實了。
──電影中包括一些同志元素,當初是否會擔心對於在新加坡上映的影響?
何:我寫的時候沒有想過。新加坡是一個保守的社會,可是沒有想過會被審查(censor) 或分級(rating),而且我自己想就覺得,故事不是講出櫃的問題,這是一個大媽的故事。主角林美華人生經過這麼多的挫折跟情節,兒子出櫃只是其中一個,那她怎麼去面對這個問題?其實她已經知道,只是聽到兒子這樣跟她講說,我覺得是有一種安心吧。
洪:她在喝酒的時候說,兒子不會跟媽媽說心事,所以那場戲,兒子竟然跟她說了心事。感觸是很欣慰,兒子終於跟我坦白,很複雜的情緒。很多人說,為什麼要加入這個元素,我覺得如果沒有加入這段戲,她一直走走走,雖然發生很多事情,最終沒辦法讓主角決定要走自己的生活,如果兒子不出櫃,就還是會回到媽媽身邊,還是結婚生子,媽媽又回到一樣的生活,抱孫子照顧孩子,人生還是回去以前那樣。正正因為出櫃這一點,讓她重新思考自己要走的人生方向,所以,這只是一個點,轉念頭。
何:我覺得給新加坡觀眾看到這樣的題材和故事,用一個媽媽來跟新加坡觀眾溝通,比較親密溫柔地說,其實是可以的,其實是很正常(normal)的。當然,新加坡我們分級是 NC16(No Children Under 16,青年級),我覺得很失望,因為覺得有很多年輕的觀眾應該看這部電影,是非常家庭的故事,而且最近看到有很多回饋:「為什麼是這個分級?」其實電影拍完了,有自己的生命(life),這是其中一個。讓觀眾去做選擇,自己真心去感受我們要表達的。
洪:電影也有一個正面訊息,年輕人不要以為自己的媽媽不懂,你有心事,還是可以告訴媽媽,她們可以包容跟接受。如果你願意把你的心事告訴你的父母,你們的關係會更好。所以,到後面那場戲,雖然以為兒子不回來,但最終這個兒子還是需要媽媽。這是一個訊息,父母親是站在孩子這邊的。■
.封面照片:《花路阿朱媽》導演何書銘、演員洪慧芳、編劇王欣茹;攝影/古佳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