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不一樣的角度,當我們在平地觀看《哈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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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07
  • 辛母羊

《哈勇家》故事設定在海拔 1,200 公尺的南山部落,片中不帶批判亦不挖苦、只是中性地提到「平地人」。當這個具有階序落差意味的歷史名詞蹦出,驀地讓我沉思良久——無意間提醒作為觀眾的我與敘事愉悅劃出距離,質疑並重新建構自己身份的必要性。

首先審美式賞析這部片。片中偶有畫龍點睛的非主流敘事語言,像印度導演薩耶吉雷(Satyajit Ray)讓衝突發生或事實揭曉延後的作法。例如一開始祖父暨家族頭目的哈勇在床上靜默不動,對進房祖母(林詹珍珠飾)的叫喚沒有反應,這時候鏡頭沒有停留在這個地方過久,觀眾還不知道他是生是死。剪接隨即跳到另一個空間,建構鏡頭之後,畫面拉近到食不下嚥的祖母,以及吹口簧琴被責備的孫子以諾(張祖鈞飾),觀眾才確認眾人正在為去世的哈勇守喪;將事件低調化,除了有意識的剪輯取捨,亦可以透過攝影機遠近決定,像巴尚勝選之後的戲,遠景裡他從小巷走出,被帶上警車,沒有具張力的動作近景,也避開當事人的顏面表情,但觀眾可以感覺到略而不談,卻具體存在的衝擊與哀傷。

這些偶爾可留意到的特徵,使得《哈勇家》成為一部清淡的敘事電影,其中蘊含的內斂與克制個性,那種從上一代臺灣某些電影繼承而來的極簡主義(Minimalism)痕跡是明顯的;或者,去事件化的特質,使得《哈勇家》也讓人想起常被認為影響臺灣八零年代新電影運動的新寫實主義(Italian Neorealism),《哈勇家》雖然表面上以選舉為主軸,對地方政治生態刻畫亦擲地有聲,卻並不以規律的事件呈現爾虞我詐,累積高潮,突出的反而是日常活動中散逸的隨機感,例如阿莉男友被「騙婚」的酒酣耳熱情境,是電影裡最可愛、最真的部分;或是有一場阿莉和男友、弟弟三人騎機車的場景,讓我想起《南國再見,南國》(1996)的長拍捕捉機車移動。或許只是一段敘事上微不足道的插曲,不一定有弦外之音,也許只是無意的效仿、引用,但那種具有一種百無聊賴的散漫性,隱約流露了新電影或新寫實主義的孳養——模仿人人都會,但能模仿得像是另一回事。

《哈勇家》演員的互動真摯自然,恰到好處,好到不太適合用「表演」說明。攝影機下任角色近乎自由流動,素人演員形成真實生活對話,而非演練台詞;另外「群像」的呈現似乎更多於個別角色的內在動機和發展——這並不等於角色缺乏深度與著墨,只是這是一部主創者有意識強調的「家庭」電影,透過表面的選舉事件望向社群內成員的合作與凝聚方式;攝影機和被攝對象的之間的客氣距離,以及其展現凌駕於臺灣許多劇情片的田野調查和可貴的「真實」,揉合了陳潔瑤導演的創作經歷與紀錄片風格。

但,先把新寫實主義或是任何乏味的歷史標籤都抽掉,可以想像主流對《哈勇家》的討論應該不會遠離它的部落性格和原住民標籤,無論從題材、行銷方向、預設議題各方面來看。試想「臺灣電影」或「國片」裡那些頻繁的尷尬和對特定對象錯誤再現,而現在難得有了一部忠實還原拍攝對象面貌的電影,《哈勇家》當然不是第一部認真製作的原住民電影,雖然並非毫無爭議,對原住民的呈現卻比以往主流商業劇情片更為客觀、立體,既不開玩笑取悅,也不粉飾太平,對選舉和官僚文化的批評,該罵就罵。


(圖/《哈勇家》劇照;版權所有:華映娛樂;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早先在 90 年代,獨立製片教父黃明川拍了《西部來的人》(1991),就敘事長片來說,視域納入了主流電影產製內容裡被邊緣化的東部原住民社會,帶出東/西或原/漢分野。此前,彷彿都是以南/北延伸出相對概念,在不同的殖民時期分別作祟——日本「南進」臺灣,或是鐵路將台灣南北隔開,拉出臺語片悲情敘事為基礎的地理劃分。相對而言,東/西的討論卻長期不存在。《西部來的人》 30 年之後,溫柔的當代臺灣社會中,《哈勇家》已非黃明川那樣暴烈、色偏、噩夢式的誇張神話,而是異常寧靜地,就只是靜靜看著現代化的泰雅族部落日常,看著人原本有著小小夢想,樓起樓塌。

《哈勇家》在南/北二元架構之外的敘事為臺灣電影創造什麼新的空間?倒也未必。若是原本存在,原本就應該的,又何來創造之說?只是還予既有應得的位置。觀諸本土影視敘事題材,若用一道光譜展示,一端是和做作台詞劃上等號的文青臺北都會,一端是更樣板的草根俚俗南部。《海角七號》(2008)的「我操你媽的台北」那種逃逸,示範了典型的南向或北漂兩種極端,但除此難道不存在其他路徑?至少《哈勇家》提醒了觀眾臺灣電影地景的多樣性與可能,阿莉的紐西蘭線甚至是跨國的,呼應了當代多語種的臺灣電影環境,比起《流麻溝十五號》(2022)裡那種耳花撩亂的江浙話和各種中國方言,不是為戲訓練出來的腔調和拼貼,而是斯土斯民當下的真實聲音。

「平地人」——年輕演員張祖鈞在片中有一段插科打諢的迷糊演出,他算錯零錢後找客人討價還價時提到這個詞彙,讓筆者省思作為觀眾的身份與立場。在主流偏厚「華語」的文化商品市場中,《哈勇家》註定作為一部體質特殊的電影,它同時有和華文社會強橫劃上等號的那種敦厚餐桌場景,同時又是處於域外的,說著不同語言。當我們現下還得特別把原/漢概念對立出來討論電影,距離主流電影裡呈現華語之外的聲音和多元主義就還有路要走。觀眾為了各自不同的理由看電影,對非原住民(至少筆者)觀眾而言,我們並非人類學家,但也總是盡可能小心翼翼,試圖避開錯誤挪用和任何可能偏差的凝視和詞語,對殺豬儀式避免用獵奇心態觀看。

總之,《哈勇家》在國片裡難得呈現精準與平衡,未施予過多評判或意圖,雖然敘事上可惜地訴諸和解套路。一場大選和大雪之後,然後呢?停電把兄弟聚在一起,一笑泯恩仇,選舉欠的幾百萬就不再計較,提醒觀眾故事畢竟還是故事。但烤火房、Gaga 這些名詞和代表的真實,是不是存在著非泰雅族觀眾未能察覺的語意,能夠補充電影的完整性,是電影留給觀眾的珍貴功課——尤其是我這樣的平地人,還在試圖走出俯視、仰望各種不對等的歷史位置,找出更適合的觀看角度。

.封面照片:《哈勇家》劇照;版權所有:華映娛樂;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辛母羊

台大戲劇系畢業。現為獨立撰稿 / 策展者 ,以音樂、電影、表演藝術為食,中、英語評論及採訪作品散見於各網路平台或紙本。提筆是解剖生命,讓別人不敢凝視的深淵見光;下筆是攪拌生活,不甜蜜時也不討好加糖。合作邀約請來信:[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