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 59】多變技法,呈現異世界的故事:第 59 屆金馬獎最佳動畫短片觀察
編按:第 59 屆金馬獎最佳動畫短片,入圍《春分》陳蓮華與安旭、《大橋遺犬》湯厲昊、《島影》余聿、《熱帶複眼》張徐展、《魍神之夜》蔡旭晟等作品,各以不同形式表現見長。本期《放映週報》選錄作者陳沛妤觀點評論一篇,書寫其對《熱帶複眼》之肯定,也縱談其他各作品優缺長短。歡迎讀者參照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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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畫製作最令人期待的優勢,來自作品本身超越現實之外的想像力,藉由動畫技術,呈現實拍劇情片與特效達不到的視覺效果,展現出動畫藝術造夢的獨特性。第 59 屆金馬獎最佳動畫短片的入圍作品中,無論是在媒材的應用,與故事題材挑選,都呈現多元與異質性,而每一部作品所採用的技術與最終呈現效果,都令人嘆為觀止,讓人難以取捨。
現實世界之外的視野
在動畫敘事類型中,以動物作為主觀視角來觀察周遭事物,並帶出不同敘事的作品層出不窮,湯厲昊的《大橋遺犬》以一條狗作為開場,刻意強調「不是一隻狗」的稱謂,帶出他者在面對階級的態度與指涉。流浪狗在此代表橋下一群被遺忘的、非主流社會之下的人事物,透過狗的角度,訴說這些人的故事。就敘事結構而言,藉由狗的口吻來反映人類行為的隱喻,讓觀眾能簡易的理解劇情,卻又在這之中帶出深層的社會批判。繪畫風格上屬於樸實且貼近真實的構圖與線條,採用一般劇情片的運鏡與敘事手法,但讓人感覺,僅是透過將真實事物轉換成寫實的圖像,似乎能再開發更多超展開的想像空間。
而蔡旭晟的《魍神之夜》,同樣也是透過動畫呈現真實,使用轉描技術,以實際拍攝演員在綠幕前的表演,再進入 2D 與 3D 的後製特效。此作品讓人想起結合漫畫《花田少年史》中的鬼魅溝通,與宮崎駿電影元素的總和,如《神隱少女》(Spirited Away,2001)的無臉男、《龍貓》(My Neighbor Totoro,1988)中的小女孩進入樹洞中、《霍爾的移動城堡》(Howl's Moving Castle,2004)裡魔鬼圍繞著跳舞的儀式等。然而,這種綜合各種動畫元素來改編成一段故事的作品,讓人感受到文本的挪用與複製,缺乏原創性。縱使加入臺灣鄉野奇談的元素,仍有許多未竟之事尚未說明清楚,卻也並非是完整而神祕、具有開展的可能性,太多碎片的懸疑,或許是另一種適合發展成長片或系列影集的樣態。另外,論技術層面而言,聲音處理略顯失誤,許多聲音都出現爆音的效果,而這種效果,突顯不必要的台詞,成為讓人出戲的段落。縱使這段故事改編自早年的鄉村傳說,許多俗味動作與台詞的設定,似乎不夠自然、精緻,是未來創作時值得思考的方向。
如果說劇情片中的動畫特效是為了將虛構的想像力化為真實,那麼擁有造夢優勢的動畫,為何還要堅持呈現真實,或該如何呈現轉化後的真實,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創作前提。
異世界的物種與日常生活的隱喻
如何將日常微小事物濃縮之後,提取出來並以去脈絡化的方式,在動畫中專注的單獨呈現,亦是動畫創作中常見的手法。陳蓮華、安旭的《春分》以類似皮影戲的視覺效果,留下主角與重點物件作為故事發展的主軸,透過主角行為與特殊物種,隱喻許多社會上無法言說的苦衷。劇中以一隻會攻擊岸上人類的奇異怪獸做為開端,無論是鰻魚還是水怪,在攻擊的方式上,都讓人感受到精神層面的陰影,除了咬住生殖器之外,還有母親保護孩子的恐懼與焦慮。糾結與抵抗看似來自父權結構的權勢暴力之下,最終做出不得已的選擇:這是一位女性、一位母親拿出武器抵抗這個世界,隱喻長年以來根深蒂固的中國性別歧視與社會價值觀,直到現在仍揮之不去。此作品充滿詩意卻暗黑,繪畫風格展現中國古典美學,將沉重的社會問題以一段簡單的事件,呈現主角們為了生存而不得已選擇的各自行為模式。
然而,余聿的《島影》則以小清新的少女氣息,將日常生活中對於人際關係、自我犧牲等沉重的議題,透過溫柔可愛的羊毛氈呈現社交恐懼的內心陰影,最終是否能夠犧牲自我而照亮他人,是一種充滿選擇的成長旅途。視覺效果上精緻可愛,所有自創的物種在這段影像異世界裡保有自己的夢幻邏輯,卻也仍會出現自殘或獵食的行為,以不血腥的方式喚起觀者內心的恐懼。明亮的光影將整部影片的風格帶入正面積極的態度,猶如一段日常的循環,像動植物一樣存在於自然社會中,縱使不願面對結局,仍得接受離別與重新開始的那一刻,而黑暗與光亮總是密不可分的依存關係。
在這兩件作品中,其媒材特殊性是最吸引人的視覺效果,突顯動畫中讓物體復活的核心精神,也將精緻的材質與故事融合的恰如其分。
實驗動畫與當代藝術的融合
如果說逐格動畫是透過對時間的操弄讓物件復活,那麼張徐展的《熱帶複眼》則完美讓代表承載死亡靈魂的紙紮偶重生,彷彿注入一股魁儡般的生命。
以鏡面拉開序幕,折射出蒼蠅與動物靈的關係,一隻一隻疊加的蒼蠅乘載著不同的動物靈,鏡子猶如生死交界的邊界,也是能反映真實面貌的隱喻,如果以鬼怪傳說而言,則可稱為照妖鏡,但在此故事中,則看似是一種靈界循環的窗口。若以影像的角度而言,這面鏡子所代表的,也可以是一道用來投影光線的布幕,提醒觀眾好戲上場,準備看這部電影/陣頭表演,而電影也往往能做為紀錄靈魂的隱喻。
蒼蠅的動作猶如馬戲團人員的存在,引導後續鼠鹿表演者在重生時的動作,彷彿是靈魂進入紙紮人物的身體,在附身的過程重新適應新的「紙身」。當主角被鱷魚咬傷時,角色在鼠鹿、兔子、老鼠之間不停切換,鱷魚也跟螃蟹不停交換,將許多童話故事中,有著一套既定公式的隱喻濃縮並視覺化。而在主角過河的橋段,動物藉由靈界紙紮表演者不停跳躍,結合陣頭表演與旋律、印尼鼠鹿文化與甘美朗的聲響節奏,將臺灣與印尼傳統文化完美交織。此外,在跳躍與穿梭各空間時,如火焰形狀的鏡子映照著鼠鹿不同的形象,像似在映射出真面目的同時,也折射出鏡子之外可能存在的複眼時空,彷彿穿越鏡子之後就到達另一種鼠鹿過河、薑餅人踩狐狸、因幡之白兔踩鱷魚等多重的森林世界。
推進故事發展的緊湊性,來自於令人緊張的聲音與鏡頭語言,音調以低沉與懸疑的風格呈現,鏡頭採用許多動物界的主觀鏡頭,例如鱷魚在水中鎖定獵物的視角、鼠鹿過河之後仍看著追不上來的鱷魚的視角。其他鏡頭採特寫與大特寫的方式塑造了我們對於這些紙紮物件的親密感,其拍攝的角度亦與動物的距離平等,我們猶如置身於這個靈異世界般一同體驗這個故事。而當主角的身體化為碎片時,彷彿凝結了時空氣息,身體碎裂的影像與玻璃碎片的聲響,重複再重複,強化戲劇效果與時間性,讓人在此時充滿更多外延時間性的想像力,身體碎片超現實般的飛散並化為鏡面碎片,這時,生命並未就此結束。
貫穿整部片的蒼蠅,雖然在舞龍舞獅競賽中如同搶繡球一般被含住,此時卻再度出現並撿拾由身體幻化的鏡面碎片,並留下食用的聲音。蒼蠅的意象猶如專吃腐肉的蛆長大之後的樣子,在此似乎化為靈界的使者,在吃完碎片之後似乎又能回到原初的鏡面,以自己的身體承載著不同的動物靈,重新組合成新的陣頭人物,彷彿故事不曾終結,只不過是化為下一段循環的開始,猶如生命周而復始一般。整體來說,《熱帶複眼》無論在題材的傳承與創新、複雜卻提出國際民俗故事系統的普世架構、紙紮媒材的獨特性與臺灣代表性、電影影像語言本身所訴說的敘事結構、音效音樂上的品味、場面調度與構圖的當代藝術性、「演員」如舞蹈般的肢體表演藝術節奏感,都具備成熟融合的完整細緻度,並非只是依照對白來描述影像或劇情,而是用影像在拍攝與詮釋電影,讓影像自己說話,並且將偶動畫最難處理的鏡頭運動發揮的淋漓盡致,充滿刺激的影像敘事效果。
除了影像作品本身之外,《熱帶複眼》也在臺北市立美術館進行展覽。展題「複眼叢林」,若以動畫作品來說,可以想像之於動物的複眼,例如影片中的蒼蠅,以及我們看到的不同動物靈的重疊,最後是鏡片碎落的複眼,也是國際民俗傳說的各種複眼。而在展覽空間上則可以想像為紙紮動物的複眼,坐落在牆面或喇叭上列隊歡迎觀眾入場,猶如動物魂盯著人來人往的觀眾。事實上,臺灣關於動畫進入美術館展示的議題,在 2009 臺北市立美術館展出「皮克斯動畫20年」之後就成為顯學。幾年來,陸陸續續有許多偶動畫導演將自己的作品置入展覽空間,例如「提姆波頓異想世界展」以及「巨大力量來自微小移動:停格偶動畫特展」等,特別的是,張徐展的「複眼叢林」將展間打造為一個偶動畫世界的內部結構,讓觀者也能化為主角般在紙紮世界中探索不同的角色,與單純的手稿、模型、文件展示方法不同,突顯動畫作品本身與美學展示、空間探索的關係。
挑戰動畫新定義:臺灣動畫的未來想像
事實上,若回到探討整體臺灣的動畫願景,在產業史方面已相當漫長與成熟,特別是許多相關科系的學生已能完成高度成熟的畢業作品,卻糾結在許多關於技術開發與學習 3D 動畫的過程中,消耗許多對於文本創作與創新的想像力。光是學習技術使用的時間就已不足,若只是邀請純技術製作的團隊合作,在藝術美學上如何達到平衡溝通又是另一項課題。
針對獨立的藝術型動畫創作者而言,絞盡腦汁想出一個深入人心的故事,進而探索媒材的應用與原創性,則讓一部短短的動畫在產出過程中,需要醞釀相當長的時間,而這種類型的作品,又往往成為導演的個人藝術創作,而非進入動畫產業的脈絡。兩種作品類型事實上難以比較,若能融合或許別有另一番風味,卻礙於彼此都守護不同的創作堅持。
本屆的金馬獎動畫長片從缺,並非沒有作品,而是沒有足夠的作品能入圍,可見連動畫產業的製作速度都遠不及臺灣電影產業。如果說,動畫就是跟時間賽跑的作品,那麼期待未來的影視創作者能試著開發動畫相關的創作,讓臺灣的動畫藝術能走出更多采多姿的奇異光景。■
.封面照片:《熱帶複眼》劇照;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