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 59】探詢視角的盲區,鏡頭內外的多元性:談 2022 金馬獎紀錄短片入圍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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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18

編按:2022 年,第 59 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短片項目,入圍電影包括曾威量《庭中有奇樹》、麥海珊《黑牆》、廖克發《一邊星星 一邊海浪》、黃樹立《當我望向你的時候》、致穎《打光》等,共同角逐獎項。金馬獎最佳紀錄短片是一個新興獎項,於 2021 年首次頒發,今年邁向第二屆;是否在入圍與選獎的方向,也將帶給觀眾一些不同的新刺激?本期《放映週報》邀請作者林忠模,分析五部作品的特色與多元性,歡迎讀者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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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型影展的目光焦點或電影工業體制中,短片總是處於較為邊緣與陪襯的地位,然而伴隨創作工具近用性提高、流通管道多元,使得創作者及作品數量激增,連帶也令短片近年來獲得更多關注及美學價值的肯定。在國外,除了專以短片為主的影展之外,目前有些影展也打破報名長度的限制,將長片、短片或中長片都放進同一競賽內角逐獎項,金馬獎自 2016 年開始新增劇情短片、動畫短片兩類以來,也於去年起新增紀錄短片的競賽。

不過令人玩味的是,紀錄短片為何時隔五年才終於走進金馬獎競賽規劃的視野?是因為在製作基本門檻上,相較於有編制、流程、人員調度的劇情短片,或以手工逐格製作的動畫短片而言,紀錄短片貌似「技藝」(craft)的成分較淡,而「業餘」(amateur)的意味較濃?還是由於紀錄短片在目前發展中,多方匯納傳統原本歸屬為劇情、動畫或實驗領域內的形式,乃至在形態上不易辨識因而受到忽視?綜觀今年入圍金馬紀錄短片的五部作品,確實也見它們各自展現出在內容與形式的不同觸角。


(圖/《黑牆》劇照;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這當中,或許可先從最符合紀錄片傳統形態的《黑牆》與《一邊星星 一邊海浪》開始談起。麥海珊執導的《黑牆》,以多段訪談記錄香港粵劇演員陳澤蕾,對每次演出時內心感受的不安,這個她口中比喻的「黑牆」,是卓越境界的自我要求,也是自覺肩負粵劇傳承的重任。在麥海珊的鏡頭之下,陳澤蕾細緻道來身為一名表演工作者,面對追求藝術之時身心的脆弱所在,然而,這份脆弱也驅使她尋求安頓之法,回頭又對粵劇的詮釋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誠如陳澤蕾在片中所言「悲智雙運,洞察世情」,背景設定在遙遠時空的傳統戲曲,與現今的對話,往往也建立在這跳脫表象與情感上的細微層面,既出世又凝視世間。

然而,當影片後段開始述及陳澤蕾因演出後的發言被投訴違反國安法一事,讓這原本聚焦在藝術家自身與藝術關係的敘事,轉而引人思考藝術及言論自由,跟外部環境交錯的關係。在香港現今的社會氛圍下,即使是跟政治議題不直接相關的傳統戲曲,仍可能因演員在演出外透露出一絲可能不滿現狀的言論,被剝奪未來演出的空間。由外部事件引發進而瀰漫的自我審查,無疑也形成另一道扭曲的「黑牆」,監視並要求表演工作者在戲裡戲外做出相應的表態。

從這點來看,《黑牆》回頭也呼應麥海珊在前作《誠惶 (不) 誠恐,親愛的》(2020)處理的主題,即一個可能因言論惹禍的社會,恐懼如何使人在內心設下無形界限,進而剝奪藝術創作最需要的、能自由表達意見的土壤,這也是陳澤蕾為何覺得難以在香港繼續做戲的主因。即便在藝術裡只想尋求內在平靜的花園,終究無法自外於外界紛擾,棉裡藏針的《黑牆》藉著最終只遠走他方的陳澤蕾所刺穿的,正是極權氛圍籠罩下那份不可說的真相,亦即所有可見的意見,只會簡化為官方過濾、許可的一言堂,而無關乎你自身立場是否激進。

至於廖克發的《一邊星星 一邊海浪》,則以聚集在馬來西亞沙巴州一座水上村莊的無國籍居民為主題。移動、身分與認同,是廖克發創作中一貫的核心,在這部新作中,他特別著眼無身分狀態的流離情狀,特別是居民內心感受與腳下之地的疏離。影片大部分藉由當地青少年的訪談與環境觀察,鋪陳生活在此的具體面貌。沒有公民身分,欠缺教育、醫療等基本人權,無從生根也無法離去,正恰似他們生活在海與陸地夾縫的這個事實。


(圖/《一邊星星 一邊海浪》劇照;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不過,相比《黑牆》是令觀眾從訪談文本內容中進一步思考,善於觀察的廖克發在本片則藉由影像自身進行隱喻。在片中那段小朋友於室內學習的畫面裡,他以構圖的位置,使我們立即察覺他們身處的木頭地板之下波光粼粼的水面,緊接著在稍後,他又在旁白訴說故事之餘,取景於一個從屋簷間隙望去的陰霾天空景貌。這一天一海的安排,在原本敘事賦予的可信基礎上,以具象形式更直接讓人感受到其腳下無根、在有限空間/條件之內渴求微薄希望的處境。廖克發作為作者的身影亦從中浮現,使我們看見他面對這主題所持的感性一面。

此外,《一邊星星 一邊海浪》於影片即將結束前所採用的、那顆跟拍近 10 分鐘多的長鏡頭,同樣也是要令觀眾不只是邏輯上認知此地,而是真正設身處地去體會。這顆長鏡頭啟始於少年們行走在路上,攝影機先是或前或後捕捉他們的樣態,而隨著時間分秒過去,周邊的土地開始縮小,逐漸來到海邊,於是我們意識到他們其實正在從外返家的路上(這從他們途經村落的主要出入口被點明)。而進入村子之後,僅容旋身的棧道,穿過兩側同樣窄仄的市集,擁擠而侷促的空間感,呈現水上村莊可用之地多麼稀缺。這個跟拍的長鏡頭帶領我們從一段完整的時空裡體會到腳下立足之地從有到無的過程,也從視覺上反映「岸上」與「岸下」截然不同的處境。透過運用攝影機的清醒與巧思,廖克發在《一邊星星 一邊海浪》的傳統架構中,不炫技且細緻地注入他對於拍攝對象的關懷。

另一部入圍作品,曾威量的《庭中有奇樹》,雖也以鏡頭實拍為主,卻更表露出對形式的高度控制。本片拍攝的是高雄鹽埕區幾已荒廢的城中城大樓(拍攝期間剛好是 2021 年大火事件前一兩個月),這個廢墟流露出的神祕時間感,顯然是曾威量最關注的部分,因此雖然此地還有少數居民,但片中不曾放入訪談畫面,而是以鏡頭去觀察他們在室內生活的狀態,或讓他們以固定姿態凝視著鏡頭。此外,影片裡那位不曾明白交代身分的人物,更不時遊走在廢棄空間內,彷彿遲遲依戀不去的幽魂。


(圖/《庭中有奇樹》劇照;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這個無名人物遊走空間的設計,令我不禁聯想起蔡明亮的《不散》(2003),所處理的,同樣是人在廢棄空間內與殘留的過去記憶氛圍互動的情狀;而人物凝視鏡頭的影像,則使我想起攝影師何經泰的作品《都市底層》,曾威量使用定鏡長拍,營造出宛如為其塑像的效果,正恰似何經泰肖像攝影中的遊民,既置身於展示其身分與社會位置的環境內,同時,生活的辛勞也在他們的臉上皺紋與身體細節間,流露出時間磨難的滄桑。他們其實一群是無法離開去尋找其他生活的人,也因此,其身體的衰老傷殘,同時亦呼應著家屋的破敗,以及整座城中城大樓在湮沒與寂靜當中,走向時間終點的宿命。

故此,在這樣的操作中,原本各有不同指涉的事物形象,被高度疊合在一塊,共同變成某個場域內的紋理;而原本無生命的物件,也沾染上有人曾經生活過的氣味及痕跡,在連結起他人生命軌跡時也彷彿同時有了屬於自己的生命。人與物、有形殘跡與無形記憶,混融成某種難分且互訴低語的狀態。儘管敘事未曾完整交代片中人物的生命故事細節,卻不減損於我們進入他們內心幽微的心緒。導演在取捨素材之時,進而也塑造出一套引人入魅的影音配置。

藝術家致穎的作品《打光》,則回身探問成像技術潛藏的種族歧視偏見。這部影片緣起於他走訪非洲考察時,留意到一款中國生產的手機品牌「傳音」(TECNO),其最大特色是由臺灣科技廠聯發科研發的相機成像演算法,能特別針對非洲人的深膚色進行調亮的動作,因而深受當地居民喜愛。影片訪談參與設計這套演算法的王書凡博士,解析其運作邏輯與臉部偵測技術遭遇的瓶頸,從這技術面的起點出發,《打光》開始延伸思索成像技術本身挾帶的偏見。


(圖/《打光》劇照;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技術從來並非我們習慣認定的具有中立性,而成像技術,又牽涉到哪些被安置於可見或不可見的位置,以及呈現型態背後的意識形態問題。正如在類比時代,底片感光塗料的設計,起初是以白人女性作為校準標準,來取得擁有最豐富階調、所謂「正確」的曝光。數位時代的成像儘管擁有較高的自由度,卻擺脫不掉這承襲下來的、建立在白人本位中心的美醜標準。於是,位於感光邊緣地帶的深膚色者們,其實也指涉在成像技術發展中被忽略的「他者」,往往不被列進考量、甚至不曾意識其存在。

然而,將演算法重新設計,把深膚色調亮,便意味原先處於弱勢地位的深膚色者得以賦權?還是,就像片中提到的「與黑暗共處」,不期盼把自己「變白」、「變亮」,才可說是掙脫白人文化觀念壟罩的第一步?「打光」這個舉動,究竟是將深膚色者拉回到意識中心(被看見)?抑或是修補演算法原先缺陷的勉強作為?致穎在片中提出複雜的詰問,不過卻顯然不想給予一個定論,反倒似乎想藉著這樣的討論,去激發出在論及差異或本位問題時,必然會隨之伴隨的衝突或鬥爭,成像技術產生的問題,最後似也回到權利/權力如何在這一討論過程中被突顯的角力樣態。片中作為講述者的李小龍語聲,與翻玩相關歌曲《JKD》所新創的《RGB》,既是對李小龍代表的文化符碼進行挪用,也在插科打諢的姿態裡,試圖串連起亞裔與非裔間所能共享的反殖意識。

中國導演黃樹立的《當我望向你的時候》,在這次入圍作品中顯得最為私人。他以超八毫米底片捕捉生活日常光景,聲軌上的獨白,逐漸道來一段過往被發現為同志身分的記憶,且此後與家人間產生的難解齟齬。自我認同的追尋,扞格於渴望被家庭肯定與支持的需求,母子關係中的依戀、依賴與期待,更是導演心中的糾結之痛。

那麼,對於藉由旁白來肩負敘事主軸的本片而言,片中隨意拍攝的故鄉景象意味什麼?與其關注內容細節,更令我玩味的,反是此一系列畫面作為某種「凝視故鄉」的舉動。在外飄泊的兒子回到家鄉,審視過往一路來建構自身存在感的景物,帶著既熟悉、又有些疏離的情感。時間的間距似乎並未減損家鄉印象,然而當初在故鄉無法解決的困惑及問題,數年之後回來,卻也依舊難有解方。


(圖/《當我望向你的時候》劇照;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重新「凝視」不見得能帶來答案,相對的,重啟應有卻擱置許久的對話,亦是如此。導演與母親對話中的衝突,瀰漫著身陷原生家庭父權及異性戀價值觀之下,作為同志的無奈,母親擔憂他人異樣目光,也期盼著有天兒子終會回歸正常。一句「你為什麼就無法跟其他人一樣」與情緒突然的潰堤,成為兒子難以承受的重擔,但也因為與母親情感如此之濃,才無法毫不留情地切斷。期待在親人眼中樣貌與真實自我相符,始終是人面對原生家庭時最難解的謎題。片中那段拍攝父母游泳的水下攝影,悠游自在,彷彿眾人像得以暫時從傳統價值的沉重桎梏中解脫。而「原來我們都是小孩,都在尋找。」這句片尾時出現的體悟,也代表導演在衝突之後,意識到母親是難以改變的,可是成年的他,可以選擇不再感到悲傷,並諒解母親的侷限,也因為這層諒解,於是不怨懟。

綜觀今年入圍紀錄短片涵蓋的內容與形式,主題上涉及的有香港情勢、酷兒身分、國界間的移動與身分重塑、影像技術的意識形態思辨;形式上亦有探索空間跟影音調度的關係,或者是私電影的脈絡。既包括社會的普遍關注與邊緣族群的現身,也包含創作形式的精煉鍛鑄或後設思考。先且不論最後獎落誰家,單從入圍便能獲得一定的關注而言,這份名單所呈現的,也是現今臺灣在價值轉變的激盪下所能接納並關注的多元性。

.封面照片:《一邊星星 一邊海浪》劇照;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林忠模

文字雜工一枚。曾任職 NGO 組織、研究助理、影音平台編輯,並與富邦文教基金會「全國高中職巡迴電影學校」計畫合作撰寫電影教材。文章曾刊於《放映週報》、《紀工報》、《臺灣數位藝術網digiarts》、《藝術家》、《數位荒原》等刊物。近期關注興趣為東歐與拉美地區的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