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馬特之愛與死》:拉子苦
編按:2019 年,導演陳耀成尋訪臺灣作家邱妙津生平與文學影響力之紀錄片作品《蒙馬特之愛與死》(Love and Death in Montmartre)問世。本部作品細緻採訪相關人士,敘其文學成就與社會影響力,也為其生命最後的自殺事件進行多方說法梳理。2022 年,第 26 屆烏山頭影展選映本片,並於 11 月 15 日至 11 月 30 日進行免費線上放映,本期《放映週報》刊登電影評論一篇,由作者惟得向讀者展開本片之美學建樹。(編注1)
※※
重新剪輯《蒙馬特女書》為《蒙馬特之愛與死》,陳耀成把邱妙津連接到臺灣的同志運動與及紐約的後石牆宣言,邱妙津儼然是女同志的代言人,似乎每一個運動都需要一些殉難者,小說家兼臺灣同志文學史學者紀大偉就認定邱妙津擔當這個角色,她在 26 歲自殺,逐漸成了臺大校園一些女學生豔羨的對象,覺得自己活過 26 歲就是超齡,幾乎自慚形穢。英文稱謂 Lesbian 又引發邱妙津的靈感,在《鱷魚手記》首創「拉子」這個自我標籤,在臺灣的女同志圈子流行,透過網絡,還伸延到中國大陸去。陳耀成憑藉字幕卡指出,一千多年來中國修讀哲學的門生,對男性老師比如孔孟的尊稱是「子」,邱妙津借來稱呼女同志,是對華夏文明崇尚的父權社會一次嘲弄。邱妙津逝世後,被追捧到偶像級的殿堂,然而,正如一頭鱷魚在片終前說:「是不是我消失了,大家就會繼續喜歡我?」面談與字幕卡之外,陳耀成用音樂與多種電影手法,重構一名拉子的苦路。
也曾經過哈姆雷特式的猶豫,1990 年邱妙津把早期的短篇《鬼的狂歡》拍成實驗電影,像要表達自己對同性一股受壓抑的情緒,搬上銀幕卻變形為跡近亂倫的兄妹戀,一雙男女甚至沒有血緣關係,只不過同在孤兒院裏給人領養,史特拉汶斯基《春之祭》裏大提琴一下又一下的重音,彷彿邱妙津在搥胸頓足。直至 1994 年,邱妙津才鼓起勇氣,在報章連載的小說《鱷魚手記》裏宣佈:「我是一個會愛女人的女人。」說後依然滿懷罪疚,感覺自己像希臘神話裏半人半獸的怪物。陳耀成構思的鱷魚人起碼有三個形象:頭戴鱷魚套身披彩毯,濃包密裹教人喘不過氣;鱷魚套下黑色綑花邊衣裙,打開來身軀不知是什麼模樣;頭戴黑帽身穿黑衣,黑帽披掛銹有鱷魚標誌的白面紗,像游魂般招搖過市。鱷魚人表白自己對女性胴體的渴欲時,陳耀成突顯牆上海報 Spank(摑打屁股)的英文字,與鱷魚人口中說的「滔天大罪」遙相呼應。陳耀成又加插無事生非電視台的模擬新聞報導,說政府不再採取保護措施,鱷魚就要絕跡,對於完全漠視鱷魚存在的政府,不啻是一種諷刺。新聞員再向鱷魚群報告好消息,說牠們已經成立了俱樂部,暗示牠們有歸屬感。真相揭露,台視女記者潛入地下女同志酒吧,偷拍裏面的景象,風光外洩,一名女同志受不住家庭壓力,羞憤自殺,只證明在黨同伐異的社群裏,想要用性取向作為身份認同,根本異想天開。
請容許我筆鋒一轉,輕描淡寫賈樟柯的《世界》(2004),片中最悲劇性的角色,其實是一名表演男藝員,不斷追查女朋友的行蹤,女朋友終於不勝其煩,提議分手,他不動聲色,引火自焚身上的戲服,執迷的程度一如《蒙馬特遺書》的邱妙津,認定愛妻是絮,儘管絮已另結新歡,依然死守著絮留下的兔,算是與絮的愛情結晶,兔死,還是伴在牠的身旁,直到屍體開始發臭,她才親手埋葬,也試圖親手埋葬對絮的激情。陳耀成把這一段搬上銀幕,順手借來遺書裏提到的聖桑的《輕觸我的心》,洶湧澎湃的歌聲就像邱妙津莽撞的感情,看得人動容。邱妙津的世界可以充滿血腥和煽情,陳耀成避重就輕,選擇用訪談的形式陳述,在封閉的臺灣,邱妙津自覺是鱷魚人,來到開放的巴黎,鱷魚依然伴隨,移民到她心房,伺機跳出來張牙舞爪,邱妙津自己就說過:「全世界愛我,沒有用,我自己恨自己。」閨中密友就引證邱妙津身上有很多烙印與割痕,處理邱妙津遺稿的小說家賴香吟卻獨排眾議,邱妙津說是患有躁鬱症,並不等於她就要毀滅生命。發生意外前幾個月,兩人在東京聚舊,儘管邱妙津有時情緒低落,對前景依然樂觀,答應好友她會活著,成長為一個完整而健康的人,鼓勵賴香吟寫作,自己也決定完成蒙馬特的手稿,參加時報文學獎,邱妙津突然自戕,可說是激情下的陪葬品。
既然邱妙津是作家,陳耀成有義務圈點她的文學成就,他果然做到了,透過訪談,多位編輯與作者抒發對《鱷魚手記》和《蒙馬特遺書》的感受。《鱷魚手記》基本上是一頭鱷魚擬人化的獨白,不時冷嘲熱諷,譏笑排斥 LGBTQ 的傳統社群,邱妙津對自己的性取向絕不反悔,書評人稱頌《鱷魚手記》為劃時代的《少年維特的煩惱》。傳承一份完全忠於自我的心態,邱妙津繼續在《蒙馬特遺書》剖白自己的一往情深、對愛妻的精誠、對死亡的欲拒還迎。女詩人艾琳.麥爾絲(Eileen Myles)認為邱妙津坦率得來近乎歇斯底里和厚顏無恥,卻又把通常屬於女性的敏感轉化為天才的書寫。陳耀成最匠心獨運,還是邀請小說家駱以軍客串朗讀《遣悲懷》的篇章,駱以軍並不是性異常者,然而邱妙津用強烈的語言表達自己對同性的壓抑欲望,天緣巧合又感動了少年的駱以軍,他在書屋翻閱《蒙馬特遺書》,帶著賈寶玉偷看《會真記》的乍驚乍喜心境,不自覺也用躁狂的筆觸,抒寫自己在大庭廣眾與邱妙津的夢會,完全表露到青澀中的莽撞。其後,小說家賴香吟也把自己對邱妙津亦思亦友的情誼寫成小說,書名就叫做《其後》,如果陳耀成也能引用《其後》的段落,與《遣悲懷》比較,效果將會更加美滿。
自殺身亡本來是民間的禁忌,語焉不詳還可能惹來鼓勵的嫌疑,陳耀成卓絕的地方,是化干戈為玉帛,把訪談提升為研討會,平心靜氣看待一個大題目。加州大學的韓瑞(Ari Heinrich)教授就不把邱妙津當作躁鬱病患者,也自謙沒有資格評估她的心理狀況,邱妙津崇拜走上自殺之路的作家,最終也重蹈覆轍,可以說是一種語言行動,把自己的生命融合到藝術裏。我們通常擁抱生命抗拒死亡,一個人親手毀滅寶貴的生命,更被視為不智,然而自殺卻是邱妙津的文化遺產,是她終極的成就,麥爾絲認為與書本有關連的自殺,表示人有勇氣探向未知的能耐,年輕時一瞬間想到自己可以自殺,她就感到一份選擇的自由。自殺可以說是邱妙津的自我宣言,她真的付諸行動,麥爾絲只鼓掌覺得精采。仔細推敲,把自己的想像寄託文字,已經帶有自殺的意圖。因為想到自己最終會死亡,就更加珍惜生命,要活在最尖端處。陳耀成把邱妙津的悲劇行動,提升為一次美學的探討。■
.封面照片:《蒙馬特之愛與死》劇照,版權所有:陳耀成;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