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關注眷村電影之前,先是觀察人性──專訪 2022 眷時代影展焦點影人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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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19
  • 採訪
    楊元鈴
  • 林巧豈
  • 攝影
    桑道仁

編按:2022 年 10 月,臺北眷村文化節推出系列活動「眷時代影展」,由策展人楊元鈴策展,並於 10 月 21 日至 10 月 30 日進行。其中分以「眷時代」與「村文化」為單元主題,選映多部來自中外之精彩作品。本期《放映週報》選錄由執行單位台灣電影文化協會策畫之焦點影人專訪一篇,邀讀者一起透過文字,聽王童談論眷村文化,也重訪他的歷史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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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眷村文化節活動「眷時代影展」,劃分為「時代」、「族群」兩大方向,聚焦臺灣作品的「眷時代」,選映眷村出身的名導王童為焦點影人,放映其代表作《香蕉天堂》(1989)、《紅柿子》(1996)、《風中家族》(2015),呈現他不同時期、以外省族群來臺為主題的作品。

談起眷村電影,很難不浮現王童《紅柿子》裡姥姥為養活兒孫到處奔走的光景;談起外省族群的鄉愁,也很難不想到《香蕉天堂》最後,等待了數十年、那通錯置卻泣不成聲的電話。而到近代的人,對眷村的描繪可能是《風中家族》那一群因戰亂來到臺灣生活,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生活樣貌。

本次專訪焦點影人王童,共同探討眷村的時代意義。他卻開宗明義的指出──我的電影,不是眷村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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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眷村不只是單一概念,眷村是動盪年代下的產物。」

王童於 1942 年在安徽太和縣出生,1949 年因為戰爭跟隨父親來到臺灣,舉家在此安身立命,是大多數人談起外省移民,會出現在腦海中的標準移民家庭。王童的父親是位將軍,對子女的氣節要求甚為嚴格;母親受過高等教育卻全心全力教養孩子,使得他擁有豐厚的人文背景,家中的相處模式,也對他的性格以及作品風格有著深刻的影響。

1965 年自國立藝專美術科畢業之後進入中影製片廠,擔任多部電影的美術與服裝設計,曾與李嘉、李行、胡金銓、宋存壽、白景瑞、陳耀圻等導演共事。王童自言,那段跟遍各大導演的日子,看遍各式各樣導演的執導風格,也成為他日後創作的養分。

在電影從業數十年,直到 1980 年,他才執起導演筒,導演第一部作品《假如我是真的》(1981)改編自中國作家沙葉新的文學作品,獲得金馬獎最佳劇情片,香港歌手譚詠麟也憑此片拿下最佳男主角,初試啼聲,便一鳴驚人。至今擔任過一百多部電影的美術指導,導演《看海的日子》(1983)、《稻草人》(1987)、《香蕉天堂》、《無言的山丘》(1992)、《紅柿子》和《風中家族》等多部著名作品,拿下多項電影大獎,並於 2019 年獲頒第 56 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


(圖/《香蕉天堂》劇照;台灣電影文化協會提供)

與臺灣新浪潮導演身處同一個年代,王童的電影卻自成一格,帶著濃厚的人文關懷,以質樸的視角,平實、誠懇的關照小人物與時代的故事,細緻入裡、溫厚質樸。他擅長藉小人物的悲歡離合書寫時代,從第一部作品《假如我是真的》描述鄉下青年嘗試假借身份與女友結婚,呈現社會荒誕;又或是《香蕉天堂》藉兩個小兵來到臺灣的顛沛流離敘說時代動盪。都是由小人物推進大時代,從草根的角度出發,刻劃當下的社會面貌。

王童的美術背景,以及對中國傳統美學、書畫的深刻了解,也造就他與臺灣 1980 年代新浪潮導演不同的電影風格。他擅長運用考據得宜的服裝陳設、美術道具,帶出時代的氛圍,他片中的眷村影像留住已然斑駁的眷村色彩,也成為一代人的共同記憶。

儘管他留住眷村的樣貌,將鏡頭深入一向欠缺關注的眷村影像,但王童卻從來不認為自己的電影該被歸類為「眷村電影」。

「眷村這個概念,不應該停留在那是軍人生活的地方、停留在那是屬於外省人的社區,我認為眷村不只是這樣,眷村是動盪年代下的產物。」

如何重新定義「眷村」的概念,王童從眷村的發展脈絡講起,眷村裡容納當年隨著國民政府來臺,囊括黨、政、軍不同的族群,其中有大量的軍人,這些部隊裡面,有高、中、低階,有陸海空三軍,有來自中國各省份來自東南西北的人。來到臺灣之後沒地方住,國民政府便大量興建架構最簡單的房子,將龐大的移民全部都收納到眷村。所以全臺灣各地都有眷村,一個眷村可容納幾百戶甚至幾千戶的人家,就此住在一起,形成獨有的社群文化。

「當年就是沒辦法形容,才給他冠上一個名詞叫做『眷村』,除了臺灣之外的人, 都被稱作外省人,也就此被歸類成一個族群,稱作『外省族群』」

王童認為,在這個框架裡面,有著來自中國各省的人,只是所有人都住在這個區域,導致被成為一個名詞。久而久之,來自各地的人,因為生活成為了兄弟姐妹,或者是透過教育、透過婚姻的結合,家鄉所有的文化交融在一起,這些來自各方的人,依循著被規劃的住宅模式,被歸類成為單一個族群。


(圖/《紅柿子》劇照;台灣電影文化協會提供)

移民在歷史的洪流裡遷徙,共同堆疊新生的故鄉

談到移民,王童提及臺灣這座島嶼自古接納著大量的移民,她對所有人都是開放的。

「來到臺灣的人,不管是什麼原因,最後認命待了下來,在這個地方安身立命,久而久之,臺灣,這個美麗的島嶼,成為了故鄉。」

綜觀全世界的移民歷史,每個地方的文化變遷都有著一套脈絡,王童以美國為例,早初,美國湧入來自歐洲各地的居民,在不斷地遷徙中,找到一個新生的故鄉,共同創造出一個新生的、共同生命的文化熔爐。創造出新的名詞、新的國度。原來的文化與新的文化雜揉在一起,交織而成屬於新的族群的獨特味道。

王童認為,臺灣尤其受到移民的影響。綜觀近代臺灣史,有原本在臺灣生活的原住民,有跟隨鄭成功來到臺灣的移民,他們就代表了不同的文化,荷蘭人、西班牙人來到臺灣之後,也帶來新的衝擊。時間推進到清朝,又一批漢人移民過來,漳州、福建、泉州、客家人,各省份的人都來到這裡,臺灣就是不斷有新住民的地方。一開始,不同的族群之間一定會產生糾紛與鬥爭,但是隨著時間過去,鬥爭開始平靜下來,人還是要生活,在互助互信的過程中,又演變成為新的族群。

這樣的平靜維持不久,1895 年,清朝將臺灣割讓給日本人,日本人在臺灣的 50 年間大力建設,在交通、教育,還是產業上大刀闊斧,帶來巨大的改變。所以臺灣的面貌,尤其建築、生活方式再次受到影響。到了民國 38 年,中國經歷國共內戰,國民政府撤退到臺灣,再次帶來更大一波的移民潮。

攤開全世界的歷史,只有戰爭會造成移動人數龐大又迅速的移民潮,民國 38 年的移民人數高達二百多萬人,大量的人一夕之間來到臺灣,兵荒馬亂,這是歷史上數量最為龐大的移民潮。


(圖/《風中家族》劇照;台灣電影文化協會提供)

這批移民多半是跟著軍政府、當時中國重要的人物遷徙。導致當時大批的中國中堅份子也一起來到臺灣。王童認為,「當時中國的菁英,大學教授、經濟學家、工業學家、商人,像是李國鼎、孫運璿,這些很正派的人來到臺灣,都把最好的東西帶來臺灣,造就臺灣後來的興盛。他們也不分彼此,目標一致,建設臺灣,這也造就臺灣的子民,培養了很多人才。對藝術家、文化界也產生很多影響,產生一代一代的畫家、詩人、音樂家。」

同時間,日本時期的菁英也有許多人留在臺灣,無論是文化的菁英、商業的菁英。在文學上,比如說白先勇、王文興,都是創作許多經典的外省子弟,但臺灣本省也有很多厲害的作家,像是七等生、黃春明⋯⋯,兩邊最好的人才,把文化都結合在一起,人才輩出。

「早期的大家族,加上日本人,再加上外省來的人,誕生了一個輝煌的時代,有段時間臺灣成為四小龍之首,不是單一族群的功勞,那是大家都有份的。」

王童也認為,現今文化的養成跟早期政府的嚴格、人民的抗爭有關,解放了以後才有今天。「藝術是,電影也是,開放了以後,才造就 80 年代新電影的朋友們,電影開始出現臺灣電影獨特的樣貌。一代一代發展到現在,臺灣電影又更多變了。」

臺灣是不斷蛻變的蝴蝶,品種多元、不斷蛻化

移民一開始歷經的過程都是差不多的,早先來到臺灣的人,對後到的人產生排斥。但在一開始的排斥過後,在生活之中,透過教育、通婚又融合在一起,當然還是會有小部分的隔閡,需要時間來互相理解。一直到現在臺灣又更加多元開放,除了早先來到臺灣的外省人,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比如說來自東南亞,印尼、越南、馬來西亞的新住民,王童導演反問,「你說他是哪裡人?其實都是臺灣人。」

「臺灣人」的概念已經被擴大,沒有辦法絕對與清晰的指出「你是哪裡人」,人的自我認同難以被血統框架定義。尤其當代年輕人,經過一百年的融合,在與各方的文化交融下,成為新臺灣人。新臺灣人經歷過與中國友好的互動,不管是前幾年跟中國關係很好的時候,接收中國文化,與觀光客互動,到現在因為疫情沒有觀光客來到臺灣,文化一直在產生變化。

很多人想到外省人,都直覺想到眷村,王童認為這是種錯誤的觀念,不應該畫圈圈將你我區隔。「臺灣社會最大的問題就是畫圈圈,對立就是破壞,情感的破壞是最為可怕的,你爭我奪就不是一家人了。民主可以比賽,理念不一樣可以證明,但不是用你死我活的方式。而不對的事情就是不對,不是因為你是哪裡人,所以有對或不對之分。」

王童自言自己七、八歲就來到臺灣,甚至自己的弟弟就是在臺灣出生的,可以說是土生土長的臺灣人,全家人立命在臺灣,家族的孩子、孫子就扎根在這裡了。與其定義人種,區分你我,最重要的是人跟人之間的互相尊重、互相認同,希望把這裡的人的友善樂觀,一代又一代的傳下去。他特別加重語氣強調,說著臺灣這座島嶼:「土地不大,但是精神很大。」


(圖/《紅柿子》劇照;台灣電影文化協會提供)

「我的電影裡講了很多臺灣的過去,大家都很辛苦,但他們都認同這塊土地,然後活下去。對於生活的地方,他們都有屬於個人的貢獻,那樣的貢獻是不能夠用是哪裡人來區分的。」

帶有自傳色彩的《紅柿子》,講的就是龐大的家族移民到臺灣後,努力生存的樣貌。一位樂觀、開朗的婆婆,隨著將軍女婿從中國撤退到臺灣來,雖然在中國有著不錯的背景,但來到臺灣,在物資匱乏的年代,面對家中嗷嗷待哺的 11 個孫子,也只能先擱下自己的鄉愁與堅持,用盡各種方法將孫子拉拔長大。故事帶有王童個人的成長回憶,也是臺灣曾經存在過的年代,看似專注描述小人物的故事,卻也是大時代下,移民們盡全力在臺灣安身立命的樣貌。

隨著時間推進,移民到臺灣的外省族群,子女用功的,也成為社會上的菁英,不讀書的也可能產生幫派,「眷村裡產生多少幫派,那些人聚在一起,17、18 歲的英勇啊,你說他是外省人,其實他們也分,你是福建你是山東,你硬把他塞在一起反而混亂。」

王童認為,當代已經沒有什麼「外省人」、「本省人」等,以地區或血統的大歸類,現在又更多變了,也不能夠再以此歸類。

「臺灣是一個蝴蝶,一直在蛻變,品種也很多,又變得更美麗了。臺灣是蝴蝶王國,經歷過苦難,從一個蛹變成美麗的蝴蝶。每一個行業都在產生改變,文化、經濟、產業都在不斷蛻變。不停止蛻變才不會守舊,才能夠有新的發展的可能。所以我的電影,就是在不斷變化的當下記錄我們關心的事情、關心的人,記錄下屬於這個時代精彩的故事。」

鏡頭不一定要美,但要有味道

「電影是很好說故事、說歷史的媒材,當然電影有屬於電影的藝術美學。但就以說故事來說,電影很容易,也是最難的。」王童認為電影非常適合說故事,但不是一定要說故事,在說故事以外,也藉著故事把電影的美感帶出來。鏡頭是屬於電影的獨到說故事的手法,鏡頭的功能很重要,他可以平鋪直敘的拍攝,但當鏡頭跟美學掛在一起,加入審美的概念後,電影的藝術就產生了。

藝術很主觀,一樣的題材,不一樣的人來拍攝,一定會是不一樣的結果,跟繪畫一樣,我們不會畫出同一朵玫瑰,我們也不會和梵谷畫出一樣的原野。「因為在藝術之中,感情進去了,藝術如果沒有情感,自己不感動,都是假的。」

王童認為,不論是藝術、文化、文學,最重要的都是純粹。「哪怕你的文字並不特別美妙,但是得要有誠意。有的時候鏡頭不一定要美,但要有味道,那是每個創作者獨特的手筆。」

電影鏡頭產生的影像之美,不是漂亮之美,也不是畫面之美。王童再深入解釋,同樣都是鏡頭,畫面跟影像是不一樣的,畫面是漂亮、純粹的攝影。影像則是有深度的,有很深刻的敘事的問題,端看創作者的角度與視野。

「就算我的電影沒有人要看,我也不覺得悲觀。」

從 1981 年執導《假如我是真的》拿下金馬多項大獎,王童創作了許多經典,從影人生也拿下多項電影獎項。但提到年輕人要如何觀看他的電影,王童卻也十分灑脫,「現在不要寄望年輕人對過去的在乎,時代一直在變,我的電影年輕人不了解,是應該的!」王童分析,自從有了網路,又來到智慧型手機興盛的時代,現代人需要關心的事情太多了,除非是對歷史有興趣,專精在文學研究領域的人,才會需要、也想要在乎史觀。但一般大眾又何必一定要在乎呢?他強調,這樣的現象並不是只有臺灣而已,全世界都一樣。

王童說得輕描淡寫但深刻,他認為,現代人關心的都是「現實」與「未來」的問題,現代接收新資訊太方便,速度也更快了,價值觀已經不一樣了。不管政治怎麼變化,最需要被在乎就是當下的生活。人基本上就是為了追求美好的生活生存著,這絕對是沒錯的。一個人注重生活努力賺錢、致力改善生活的品質,為什麼一定要逼他讀過去悲慘的歷史呢?不必然一定要強迫每個人了解歷史,當代人需要面對的問題可能更嚴重。面對生存、面對生活,不論是物質、精神上的追求都是必要的。「而且追求的速度越來越快,現代科技什麼都需要快,反而耐心減少了,哪有辦法看很沈重的電影跟文學,他需要知道的事情太多,睡覺都沒時間了。他會選擇快速的了解,但不需要深入。」

在臺北藝術大學任教的經驗,王童認為,年輕人知道過往有很好的電影,但在快節奏的生活下沒時間看。在現在流行的文化下,影像節奏要快、鏡頭要短,什麼都要需要快,現代人的時間被稀釋,喜愛又多,要強迫他們去關注什麼,那是不可能的。或許隨著時間過去,等他沈澱過後,他有可能會再回望,才有可能得到感受。


圖/王童於光點台北受訪,敘述對時代變化的看法。(攝影/桑道仁)

「我們不需要勉強年輕人一定要怎樣,一定要告訴他們,我們當年發生了什麼事,經歷過什麼事。我們的當年過去了,我們經歷過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所有不管是美好、還是苦難都過去了。」王童感嘆,現代有屬於現代的苦難與現實,每個人都有自己必須要面對的問題,不一定要跟著長者一起懷舊。他也再次強調,這不是臺灣獨有的現象,日本人變了、韓國人也變了。甚至就算是在中國,即便有很大的國家機器在運作著,在乎所謂的中國傳統,但年輕人其實也在產生變化,因為世界觀開拓了。人類大概都一樣,整個世界都在產生變化。

「就算我的電影沒有人要看,我也不覺得悲觀。人的歷史是走過來的,不能停在那邊一直悲觀下去。」歷史是證明過去大家存在的事情、曾經經歷過的事情。把歷史記錄下來,我們可以研究它、喜愛它,但我們不能夠回到那個時代,也不能夠為了那個時代停留,新的時代一直在滾動。「至於電影,我們做了,大家要看就看,不看,也就罷了,我們不勉強。」

談到當代電影風格的改變,王童提及,觀看一部電影的當下,現在沒有感受,可能以後會感受;一個人沒有感受,也有人會感受。但對於電影創作者,這個都不重要了,只要持續很正派的經營你的事業、經營你的喜愛,致力於心之所向的事物,會得到屬於自己的收穫。

「我是以『人性』來拍電影」

「我的電影受到很多中國電影學院的學生、老師歡迎。他們不是當歷史在看,而是在說這個人的觀念很有道理。在日本也受到很多歡迎,臺灣拍出的電影,竟然跟他們遇到的問題差不多。」王童解釋,他認為這是因為人的問題會產生共鳴,電影借那個時代的背景說故事,其實是在講「人」的問題。他舉自身非常喜歡的導演小津安二郎為例,小津安二郎的作品是對人的讚美,是屬於生活的美學,就算不是日本人,也能從影像中感受到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美學、日本人的美學。所以藝術很奇怪也很奇妙,它沒有地域,也不受限。

「我的電影不是眷村電影。」言至此,王童再次重申他的理念。他以自身的作品延伸解釋,「臺灣近代三部曲」中有不同時期的臺灣人樣貌。描述日本時期臺灣農村人民生活《稻草人》、戰後來到臺灣的外省移民如何努力生存的《香蕉天堂》、觀看日本統治下被壓迫的臺灣人的《無言的山丘》,「我讚美這個地方的背後多元的人的過去,苦難歡樂悲哀的過去,但也不侷限在外省人。」

「我是以『人性』來拍電影,而不是以地區來拍電影。但如果被歸類成你是外省人,所以你是眷村,那是錯誤的,我是人文觀察家,我的電影是觀察人的電影。」他直言,哪個人沒苦難過?就算沒經歷過苦難的人也有煩惱,沒有一個人不煩惱,有人煩惱錢,有人煩惱名,這就是人生,電影就是人生,是我們看著人生,反映出來的產物。

在人性觀察的脈絡下,跟前幾部作品隔了近 10 年創作的《風中家族》,將視角放在三男三女,譜寫跨度 60 年之久的生命故事。他認為《風中家族》故事跟血統更無關聯,故事中人與人的關係都是拼湊的家庭,家庭之間的溫暖不是建立在血統上,而是建立在一種「愛」上,人性在風雨飄搖的時代下顯得脆弱但堅韌。


(圖/《風中家族》劇照;台灣電影文化協會提供)

《風中家族》集結楊祐寧、胡宇威、郭采潔、柯佳嬿、李淳等新世代演員陣容。雖然跟以往拍攝的類型相差不遠,可是經過幾年沒有拍攝再重新開機,王童個人認為自己在《風中家族》的視覺美學又轉化了。一場戲就三、四個鏡頭。導演自言自己或許有受到安哲羅普洛斯凝視的語彙影響,以及小津安二郎帶有生活感的鏡頭影響。他以電影中郭采潔嫁給李淳那場戲為例,兩人在婚禮中跪下來,然後離開的鏡頭,那就是受到小津安二郎《晚春》(Late Spring,1949)、《秋刀魚之味》(An Autumn Afternoon,1962)、《東京物語》(Tokyo Story,1953)的凝視鏡頭語彙影響。

雖然熟悉王童以往作品的老觀眾或許會不習慣,質疑王童捨棄了以往熟悉的敘事手法。但其實現在的他認為,以往的敘事放在現代已經多餘了。隨著年齡漸長,王童自認自己變了沒錯,影像手法產生變化,因為自己已經沈澱了,不再愛賣弄什麼,而是知道鏡頭語言是什麼,「我已經不再每個地方都想說得清楚,用很大的空白讓觀眾去體會。一個鏡頭能做到的事情,就交給鏡頭來說。像是一張好的繪畫也不是每個地方都畫得非常清楚,我要做到的,就是氣氛對了,那一切就對了。」

《風中家族》探討的歷史與脈絡較以往更為龐大,但王童表示自己並沒有任何要再多拍、也沒有要再延續的故事了。「時代變了、速度變了,當初該不該再拍這個題材都是問題,現在再拍都是那個樣子。除非有新的想法,有更好的辯證,更嚴格的批判,那當然可以再拍。」

自言自己是變了,但王童卻也沒真的改變。他一直以來關注的核心沒有什麼不同,同樣試圖透過時代下的小人物,勾勒大時代的樣貌。「我有個使命,把一百年的臺灣拍出來,從日本時代,大正到昭和,一直到國民政府的故事我都拍了。《稻草人》是昭和年代,《無言的山丘》是大正年代,至於前面的歷史我就不拍了。」

王童致力於關注臺灣這一百年的歷史,但臺灣還有更多的故事。他特別提及,像是魏德聖導演就盡全力在講臺灣的故事,從《海角七號》(2008)就開始在講臺灣的故事,故事裡頭有著日本人留下來的線索。他也有史詩格局的故事,像是《賽德克.巴萊》(2011)。

「魏德聖有個使命為臺灣敘事,(一百年的)前面是魏德聖在拍,他是個電影作家,也是有使命感的導演。他雖然很有名,但他沒有錢,他也很節省,我認為他是個藝術家,有人在花花世界成名了,有錢有名,但留不下來,我就很喜歡他,很契合啊。」王童也提到,當然魏德聖的電影很市場,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他可以讓人知道史詩電影不見得沒有市場,商業電影不見得做不到藝術,藝術電影也不只是小品電影,只要你可以感動到人,還是可以做出視野與格局。

眷村不是單一指涉,是那段離散的歷史

「時代變遷下,這種離散的電影很多,離散發生了,石頭丟下來產生的漣漪越來越大,故事就產生了。」王童提到,除了關注移民到臺灣的人的電影,早期國民黨也拍了很多部左翼電影,像是《一江春水向東流》(1947)、《萬家燈火》(1948)等等,都是動亂時代,產生人性的故事。

王童的《香蕉天堂》以門栓與得勝兩個外省小兵描寫離散,在被迫遷徙中,重新找到歸屬,人的身份卻在時代下不斷流動。得勝錯認收留他的臺灣農婦為在大陸離散的母親。門栓則與偶然相遇的月香扮演一段夫妻關係,頂替他人的名字過活。卻在歲月過去之後,與被冒用者的老父親進行一場假冒的相逢,然而與家人終生無法相見,在離散中產生的情感,卻真切的讓人動容。


(圖/《香蕉天堂》劇照;台灣電影文化協會提供)

王童認為,他所描繪的故事不只是眷村的故事,而是大時代下,小人物的悲歡離合。人生就是這樣,歷經生老病死苦的過程中,就會產生分離的問題,不可能每天歡樂,人生一定會產生變動,變動就有離別,離別就會產生感情、產生戲劇、產生文學,這一切都和人的情感有關。

重新回到眷村電影的定義,當我們將焦點聚集在眷村這個集合住宅形式上,王童其實希望觀者能夠拉開視野,重新辯證眷村的定義,看見眷村這個名詞背後,想講述的人性與情感,思考眷村之於時代的意義是什麼?而所謂眷村電影,其實都是在描述情感的故事罷了。

從事電影創作多年,年過 80,談起電影仍是蒼茫有勁,現今的王童看待自己的創作之路顯得透徹,他認為電影離不開「情」,電影是要給人看的,人離不開情緒、情感,離不開情節,電影亦同。

「藝術說得不多,就是情字而已。」

.本文由 2022 眷時代影展提供,《放映週報》參與編輯。
.封面照片:王童於「眷時代影展」留影。(攝影/桑道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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