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循草原的呼喚做夢—專訪《草原上,我們開始跳舞》導演謝升竑
編按:2022 年九月,國家電影與視聽文化中心「真實撞擊」單元放映紀錄片作品《草原上,我們開始跳舞》。本期《放映週報》邀請 TIDF 編採小隊成員協助,採訪導演謝升竑,請他一一訴說創作意念、對紀錄片的思考,還有對「草原記憶」的投射與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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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原本不是紀錄片工作者,是有什麼契機讓您想拍紀錄片?
謝升竑(以下簡稱謝):我最早是想要拍電影,因為我喜歡電影,現在也有在做劇情片的攝影。相較於劇情片進入門檻比較高,紀錄片是一個只要有攝影機就可以創作的方式,那當然現在還在努力,紀錄片我也是繼續在拍,未來也會接觸一些劇情片。
──為什麽《草原上,我們開始跳舞》會選擇以「跳舞」,而非「唱歌」、「做藝術」等其他動作做為片名?
謝:片名選「跳舞」,跟受訪者平底鍋有關。之前跟平底鍋聊的時候,因為他是舞者,他覺得人會動,就可以跳舞。跳舞是門檻最低的藝術形式。其實,這也呈現了我在草原時的感受:創作是一件門檻很低、很自由的事情。
──請問導演如何看待與拿捏,自己與草原、自己與被攝者的關係?
謝:我一直以保持距離的方式拍攝他們,一開始選擇用比較旁觀的角度,是因為對於他們在做的事情,我是有懷疑的。我並不是質疑他們做得不對,而是覺得他們的起心動念有點天真,甚至有失周慮,在沒有資源的情況下,怎麼做這樣的展覽?這很挑戰我的人生經驗。
那時候也有草原自治區計畫的參與者跟我聊過,覺得我應該參與他們,認為我單純拿著攝影機沒辦法體會他們。但是,這就是我參與他們的方式,隔著鏡頭以紀錄片的形式參與。現在回想起來,鏡頭其實是一把保護傘,讓我比較有空間去思考他們在做的事情。
──從電影中可以看出,拍攝過程中有許多場景處於混亂的狀況。例如:繞境有路權爭議、大活動在場人數眾多,想請問導演有沒有和被攝者發生衝突?或是,怎麼調解被攝者可能在緊張的時刻,覺得「怎麼鏡頭還一直在身邊」的想法?
謝:那時候現場不是只有我一台攝影機,「草原計畫」的主要發起者莊奕凡也有請其他攝影師,所以沒有遇到什麼衝突。是到後來,定剪之後給他們看,他們也才有一些想法。他們會希望呈現他們做的東西,比如說百野繞境,它有一些其他的裝置、展演,或是有些更磅礡人心的東西,但我比較想探討他們以個體去面對這一個無可預期的群聚狀態,人的狀態是我比較想呈現的。我覺得衝突會比較像在這個地方,現場拍攝比較不會有衝突。
──如果命案沒有發生,導演原本想像的影片內容或主題是什麼?原本期待作品如何收尾?
謝:因為命案,大家對《草原上,我們開始跳舞》產生很多討論,好像期待命案講多一點,或是可能多談兇手跟被害者之間的關係。但我自己的解釋是,我一開始拍攝的時候,我不知道會有命案,我好奇的是這一群人與社會的關係。至於影片初衷,我原本想要拍比較像是錄像藝術的東西,用草原視角去看在它身上發生的事情。從空空一片,到很多人進來,最後又消失、消退,想要呈現這個草地跟都市的人之間的互動。但是,發生命案之後就沒辦法這樣處理了。
在命案發生之後,我也有陷入撞牆期,我也在思考我到底要拍什麼,之後這部片到底要怎麼發展。我後來還是回到原本的初衷,我好奇的是這些人到底為什麼要去做這件事情,或是他們經歷這件事之後,對他們的影響是什麼。所以,我最後選擇還是回到這個命題,現在的影片呈現算是滿符合我最初拍攝的初衷吧。
──為什麼會以「預知死亡」的敘事結構,選擇在影片一開始就讓觀眾得知命案的發生?
謝:觀眾在看這部片之前,一定會知道這個事件,這個是絕對的。所以,我選擇直接面對,透過把事件放在一開始來破題。而觀眾在已知一場悲劇即將發生,再透過鏡頭耐心的跟著他們走進草原,會發現主事者大多二十出頭歲,社會經驗不足,可能出現不夠成熟或些許魯莽的舉動,一切卻又出自最單純的動機,進而去同理他們所面對的社會氛圍與處境。
這樣的敘事架構,我們可以看到這個極富理想性的場域,讓他們勇於試驗一個不同的生活方式,有非常純粹的藝術性,一方面我們會注意到那些不安的因素從何而來,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思考,是不是因為一起突發悲劇就全然否定他們?
──影片中,無論草原上的人或旁觀者,好像一直在討論「藝術」。導演認為「藝術」是什麼?可以被定義嗎?又如何定義?
謝:這個問題,我有資格回答嗎?(笑)在拍攝草原之前,我並不是拍紀錄片的,那時我對創作這件事情的理解跟現在有點不同,覺得創作其實跟我沒有那麼接近吧。但是,後來認識我的被攝者,開始拍攝這個紀錄片之後,我發現創作或藝術,其實並不是那麼遙遠,沒有很高的門檻。草原自治區的理念也有一部分是扣緊這個,就是你只要進去,你想做任何的創作,都可以去做。藝術其實是可以很普及的。
──就導演看來,草原上的人究竟在追求什麼?
謝:我覺得,每個人追求都蠻不一樣的,包括我,我在草原也有自己的追求。草原給了我勇氣去做我沒做過的事情、去拍攝一部紀錄片。或許我不能代替其他人去講這件事,但我自己感受到的是,那個地方和場域鼓勵每個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有正有反,也會發生悲劇,這個就是草原本質要承擔的事情。
──影片後段,被攝者平底鍋說「我非常非常幸運,就是我去做了一場夢,然後我又醒過來了。我覺得沒做夢的人好可惜,沒醒來的人也好可惜喔。」好奇導演如何理解這句話?
謝:人都會有一個非常有生命力的階段,平底鍋強調的是那個生命力,那個生命力的展現其實是很可貴的,就有點像做夢的開始。做夢就像在燃燒,但是不可能一直燃燒,終究是要燒出生命的另外一個狀態,但沒有燃燒,就不會知道生命到底長什麼樣子,這麼做了,才會對自己的生命比較踏實,比較能把握未來的生活,因為已經經歷過這樣的一個夢境。
──《草原上,我們開始跳舞》首映到現在,導演也參與多次映後座談,好奇在映後座談時,有沒有收到什麼讓您印象深刻的回饋?
謝:畢竟我拍的是一個有爭議性的題材,對於觀眾問的問題我會蠻緊張的。就像北影那時候有觀眾很激動地發表了他的感想,因為他認識死者。我一直都會蠻小心關於被害者這塊,不會很開心或是沾沾自喜地講這部作品,會很嚴肅地去看待映後座談。
──導演是否已展開下一部片?或是未來想拍什麼主題的片?
謝:我現在有拍攝計畫,跟《草原上,我們開始跳舞》差蠻多的。《草原上,我們開始跳舞》就是在拍年輕人,我現在是在拍一個老人,一個 97 歲的老人,因為他的人生經驗讓我很好奇。他是來自中國的一個老兵,在韓戰中被俘虜到臺灣,在屏東三地門部落跟一個頭目的女兒結婚,後來就定居在部落裡。他有個雜貨店,他每天開門營業,持續至今,全年無休。
我覺得我好像都會對一個不應該出現在某個地方的人感到興趣,中國老兵出現在一個原住民的部落裡面,又生根那麼久,我就會好奇他對於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下一代會有什麼影響。或者像草原啊,這些人感覺不應該出現在那裡,我就會覺得他們為什麼會來到這個地方?為什麼會長成這個樣子?■
.本文由《放映週報》與 TIDF 編採小隊合作完成。
.封面照片:《草原上,我們開始跳舞》劇照;謝升竑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