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金馬經典影展】捷克斯洛伐克新浪潮­­:薇拉齊蒂洛瓦(Věra Chytilová)與她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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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20

「我要工作(I want to work)」,崛起自捷克新浪潮(The Czechoslovak New Wave)的導演薇拉齊蒂洛瓦(Věra Chytilová)高聲喊道。(注1)自完成被影評喻為「為下一個年代所拍的電影」的《天堂禁果》(The Fruit of Paradise,1969)之後(注2),齊蒂洛瓦有六年的時間不能製作任何電影,甚至是電視節目。她發現,只要是自己提案的拍攝計畫,無論是否合乎官方美學與政策需求,往往在通過審核後便被束之高隔,或是受到製片廠與黨部的直接干預,以「脫離現實」和「缺乏對社會主義的正面態度」為由,拒絕她的申請。「當我無法完成任何電影,我該如何為自己對社會主義的立場辯護?」深陷絕境之際,齊蒂洛瓦所能想到的自救方式,便是直接寫一封指名給時任總統與共黨總書記的古斯塔夫.胡薩克(Gustáv Husák)的公開信,傾訴自己所遭遇的偏見和排擠。
 
在 1968 年的華約入侵布拉格、主導「布拉格之春」(The Prague Spring)的開明政府倒台之後,捷克斯洛伐克在蘇聯任命的官僚主導下,進入正常化時期(Normalization,1969-1987)。當新政府大規模鎮壓改革運動人士、異議份子,國家片廠的管理人員也經歷大換血,許多新浪潮時期的電影更因具有「推動民主化」之嫌而被永久禁播,致使眾多電影工作者展開流亡。(注3)齊蒂洛瓦身為少數留在鐵幕之內的導演,在新體制下也從事拍片工作,並延續其殊異的電影風格和形式實驗,於此情況下,她的拍攝計畫會受到官方妨礙,或許是可預期的事情。然而,在給總統的公開信中,齊蒂洛瓦毫不保留地提出另一個讓她腹背受敵的原因:她是業界中極少數的女性從業者。

事實上,當她以場記人員(clapper girl)入行,對電影的興趣逐漸轉為對創作和執導的熱忱時,便意識到電影產業對女性創作者十分不友善。齊蒂洛瓦在紀錄片訪談中提及,作為第一位被允許入學布拉格電影電視學院(FAMU)導演科的女性,以及校內最年長的學徒,比起感到榮譽或受到激勵,這段學習過程其實無比孤獨且痛苦。(注4)相較於早在業界建立實績的同齡人,她從來不被看好能加入新一代電影作者的行列,而她自己也不願再回頭做副手或助理職,28 歲才從頭學習執導與創作,彷彿無路可退。不過,也只有電影能讓她從體制中突破重圍。「我想要絕對的自由,即便那會是一個錯誤」,深受戰後現代主義、法國新浪潮電影影響,齊蒂洛瓦入學的初衷,便是希望拒絕那些業界中教條的、可預測的影像造型和再現樣板,進而無所拘束地探索電影媒介的豐富潛能。
 
齊蒂洛瓦就學期間,洽逢捷克斯洛伐克社會與政治上緩慢「去史達林化」,朝向自由化轉型的 1960 年代初期。這樣的背景提供年輕影人及更資深的電影工作者更多創作空間,得以暫時從無所不在的政治宣傳和官方意識形態中抽身,並以電影表達更挑釁的、非正統的個人經驗與觀點,重新檢視其所身處的時代與社會,而不致於馬上受到懲罰或管制。(注5)於是,藉由各種創新的表現形式,對何謂現實、真實(truth)或本真性(authenticity)的概念,進行提問與思辨,成為眾多新浪潮電影的重要主題。(注6)
 
在這之中,齊蒂洛瓦特別關注現代社會女性的生活經驗,並反思主流電影中的樣板人物設定與性別刻板印象。例如,齊蒂洛瓦在學期間製作的兩部劇情短片《屋頂》(The Ceiling,1961)、《滿滿一袋跳蚤》(A Bagful of Fleas,1962),即明顯受到真實電影(cinéma vérité)與觀察式紀錄片風格的影響。兩者皆啟用非職業演員,且片中的人物設定與情節,直接貼合演員們的實際職業(模特兒、紡織廠女工)展開,後者更虛構了一名新進工廠學徒,藉由其主觀鏡頭貼身觀察女工們的日常生活。然而,鬆散的敘事結構及大量使用的跳接、音畫分離,使兩部影片並未如真實電影一般,強調連續時間中持攝影機的人與被攝者之間的動態關係,卻是藉由揉混藝術電影和紀錄片的影像形式,強調了更為隨機、有限且不可預測的感知現實的過程。(注7)


(圖/《薇拉與伊娃》劇照,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延續前兩部短片對社會中各種職業女性的日常生活的凝視,她的第一部劇情長片《薇拉與伊娃》(Something Different,1963),即同時跟隨兩位女性角色,走入她們的日常生活。一個是薇拉(Vera),為家務與照顧幼子勞碌奔走的家庭主婦,另一個則是伊娃,積極為國際大賽做準備的體操國手,由現實生活中也實際是奧運金牌選手的伊娃博薩科娃(Eva Bosáková)飾演。兩人的社會地位和經手的事務差異極大,片頭即是兩人唯一可能產生交集之處:攝影機極度貼近伊娃舞動中的身體,使影像模糊且僅止於展示局部,直到攝影機逐漸後縮,我們才看清楚伊娃的面貌,以及這個影像實際來自電視上的轉播,但正在看電視的人也不是薇拉,而是接著被薇拉趕著上床睡覺的小兒。彷彿一種幽微巧妙的諷刺,要人民向社會模範看齊,至少先給他們看電視的時間,又或是一種對觀影機制和文化的自我指涉,電影作為文化宣傳工具的能力終究是有限的,因為透過展示與觀看所能建立的聯繫是如此微弱,轉瞬便被日常繁瑣淹沒。有趣的是,即便在片中兩人從未有所接觸,卻表現她們同樣沉悶疲憊,且皆不滿於缺乏變化的生活。一方面顯示無論是社會模範還是普通人,皆深受性別角色窠臼所苦,另一方面,電影跟隨人物日常事件的演變,並透過停格和連續影像的對比,展現差異與重複實則不互相矛盾,而是共同建構我們所知的現實。
 
《薇拉與伊娃》一上映便受到國內與國際上的好評,一般認為本片與隔年上映的耶若米伊理敘的《強迫中獎》(The Cry,1964)及米洛斯福曼(Miloš Forman)的《黑彼得》(Black Peter,1964)並列,標誌了捷克新浪潮的開端。(注8) 他們電影中共同表現出對現下社會文化的反思,以及對日常生活中特殊體驗的興趣,事實上也受同時期的文學作品所啟發,與其交相輝映。其中,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便是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其實,赫拉巴爾早在 1950 年代便創作了大量的詩與小說,但其故事總環繞常民生活中的美與殘酷,與對僵化思維的反諷,徹底悖離官方唯一認可的社會主義寫實主義(socialist realism)美學。是故,其出版計劃多次被妨礙而告終,或僅能在地下文藝社群中少量流通。於是,如同新浪潮電影崛起的時機,赫拉巴爾直到 1963 年才正式出版了第一本書《底層的珍珠》(Pearls of the Deep)。在這段時間中,他的著作對捷克文藝社群的重大影響,即體現在 1965 年改編自他的短篇小說的同名電影。


(圖/《底層的珍珠》劇照,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底層的珍珠》由包含齊蒂洛瓦在內的五名新浪潮導演拍攝製作,像是一次無比清楚的集體宣言,共同宣示著自由與轉變的到來。(注9)其中,齊蒂洛瓦執導的〈速食店世界〉(At the World Cafeteria),原著故事本就著重於描寫視覺和聽覺世界的外觀,電影也精緻呈現了故事發生的劇場式場景:透明的玻璃門和落地窗上的雨水點滴、黃昏陰暗的光線、被隔絕在店外的賓客貼在門窗上的臉和手。此外,齊蒂洛瓦精彩呈現原文透過不同的視覺形式,以強調思維模式和感知上的差異的描寫,而電影正是最適合的媒介。例如,故事中講述在工廠「辦畫展」的小夥子,是赫拉巴爾受到藝術家好友弗拉迪米爾布德尼克(Vladimír Boudník)啟發所創造的角色,在電影中更是直接請到本人來飾演自己,以特寫鏡頭機械打磨金屬物品的過程,呈現他受到工廠勞動所啟發的形式美感。而故事中他的畫作《工廠的觸覺感受》,在電影中則是具體呈現其利用工廠內的物件,製作小件抽象藝術版畫的過程,完成後並非貼在小說中提到的告示牌,而是直接釘在列寧、恩格斯與馬克斯的巨幅肖像畫上,讓私密且高度表現性的抽象藝術和偉人形象的再現並列,形成更諷刺的對比。
 
「我們感覺電影應該在視覺上激發觀眾,拓寬他們的感知能力」,在完成這部短片之後,齊蒂洛瓦和她的攝影師丈夫雅羅斯拉夫庫切拉(Jaroslav Kučera)體認到影像應當以任何可能的方式,來表現「不可表現」(inexpressible)的事物。(注10)除了她的丈夫之外,她也開始與兼具編劇與服裝設計專業的艾絲特克魯姆巴喬娃(Ester Krumbachová)合作,一起探索影像溝通性(communicability)的極限,接著,標誌著她的影像風格重大轉捩點的《野雛菊》(Daisies,1966)便在隔年完成。(注11)《野雛菊》顛覆性的主題及影像風格,使齊蒂洛瓦更廣為國際觀眾所知,而看似混亂不堪的敘事與影像呈現,實則是經過嚴謹調度的「過剩」邏輯:從黑白單色的伊甸園,毫無預警地朝飽滿的特異七彩色調出走,將賦予現實意義的連續時空感與再現形式壓扁、撕碎,使大量高度裝飾性符碼,隨兩位主人公的身體性的慾望無節制地流竄、狂歡的同時,也摧毀了身體、性別與社會階級之間的界線。


(圖/《野雛菊》劇照,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即便是製作於傾向民主化轉型的時代,《野雛菊》戲謔地對極權主義、父權社會和中產秩序的批判,雖獲許多國內外影評與觀眾的好評,仍觸怒了不少業界人士和政府官員,如當年的威尼斯影展便拒絕放映本片。更全面的禁播,則是在共黨國會議員普魯日內克(Jaroslav Pružinec)公開批評其「浪費食物」和「與共產主義理想毫無共通之處」之後,電影即迅速從各大戲院和影展下片,僅剩少數小型展演場地可以放映。然而,齊蒂洛瓦不畏這些負面反應,她與丈夫、克魯姆巴喬娃三人更激烈地絞盡腦汁、進行影像實驗,製作出的下一部電影《天堂禁果》,具有更高度的不確定性及強烈的寓言和迷幻色彩。學者揚扎爾曼(Jan Žalman)留意到本片的敘事形式,受到 16 世紀出現的義大利即興喜劇(commedia dell’arte)影響,演員著重在表現其所代表的特定概念,且以非自然的、高度設計過的語言作為對白基礎。(注12)此外,本片製作於 1968 至 1969 年之間,以更強烈的風格演繹,並消解聖性和伊甸園典故寓意的同時,也見證了在布拉格之春期間,捷克斯洛伐克影人前所未有的創作自由。
 
然而,這一次推至極致的影像實驗,也成為齊蒂洛瓦在此階段最後的作品,之後,便長期受到業界和官方的妨礙,有六年時間無法再拍電影,而那封振振有詞的公開信,也沒有得到立即的回音。更荒唐的是,當國內電影產業和票房收入在正常化期間快速萎縮,亟需有電影代表捷克斯洛伐克向國際宣傳時,齊蒂洛瓦的拍攝計畫才又突然被批准,而《禁果遊戲》(The Apple Game,1977)便是在此時期首次發表的電影。相較於前兩部電影的激進實驗,《禁果遊戲》具有更清晰的敘事主軸,講述在婦產科任職的一名護理師,和一位風流倜儻的醫師(由另一位新浪潮同儕伊利曼佐飾演)之間的感情故事,反思生孕、親職和生命延續的意義。片中許多流暢、隨機的場面調度及蒙太奇的設計,仍別具風格,例如,片頭在蘋果園的段落,以各種鏡位讓果樹與蘋果的形狀,在觀眾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同時,聲軌中父親對嬰兒的兒語和嬰兒的嚎哭聲,彷彿帶出柔軟溫和的氣氛。但緊接在下一個段落的開頭,蘋果渾圓鮮紅的外觀,由甫從母親子宮拉出的嬰兒頭顱給取代,刻意對照兩者相近的色彩與形狀,使闔家歡樂的氣氛突變為妊娠恐怖(pregnancy horror)元素。
 
《禁果遊戲》在票房和評價上獲得巨大的成功,也斬獲不少影展獎項,但這也直接給長年妨礙她的人一個難看,使齊蒂洛瓦的處境更為尷尬。日後,齊蒂洛瓦持續努力重建自己在業界中的位置,雖然再沒機會創作像《野雛菊》和《天堂禁果》一般挑釁與顛覆的電影,但她仍積極在愈趨保守的產業中,一邊與干擾她的主管機關和官員纏鬥,一邊探索可應用在電影中的新題材與批判視角,堅持其創作的絕對自由和獨立。「我知道我的敵人是一群危險的白痴……或許事情從未改變過」,她在紀錄片訪談中幽幽地說。(注13)

.封面照片:《野雛菊》劇照,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趙正媛

鑽研紀錄片、實驗電影與電影理論。近期影評見於「放映週報」,不定時更新筆記於 Letterboxd (@nageeni)。[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