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Sleepy Lagoon〉與〈Summer Time〉到克里斯·馬克《美好的五月》裡的3個R與3個J(雷奈、高達、胡許、希維特)兼談電影中的語文、影史記憶「異」與「同」(下)
§《對講機》向《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姜秀瓊擠眉弄眼
▍延伸閱讀
642期【影迷私房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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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暴雨那一夜,父親被大獨裁蔣介石的鷹犬爪牙特務(警備總部人馬)抓走了,少男小四剛經歷了一場腥風血雨的幫派殘殺。小四回家,大姊納悶小四怎麼弄得一身髒,衣上、臉上還沾血。小四淡淡回應說刮颱風沒帶雨衣。宗教狂的二姊(姜秀瓊飾演)連忙撫慰:「你的心好像不太平靜。」小四嗆回:「不要跟我說教。」
2018年11月金馬學院的學員們集體合作的劇情短片《對講機》中,女主角先代墊對講機的費用,隨後去向各家鄰居收取分攤金額。有一住戶門口白牆上赫然巨大黑色十字架,彷彿宣示是基督教家庭。女主角按鈴,主人母子開門,這位女主人由姜秀瓊飾演,拋出楊德昌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姜秀瓊的同樣台詞:「你的心好像不太平靜。」既向楊德昌電影諧仿,又幽了姜秀瓊一默,更消遣了頭腦僵化的基督教徒,令人絕倒。
§侯孝賢與姜文
姜文電影《邪不壓正》表面上舖陳二次大戰前,日本人對中國的野心,骨子裡諷刺蔣介石的殘暴、腐敗、昏瞶。對於其中少數理想性格的中國人,姜文謹慎模糊掉是哪路人馬,至少未必等同於中國共產黨。電影,本來就不必為政客服務;就像侯孝賢政治立場在台灣有統派的標籤,可是《戲夢人生》的日治時期的故事背景,那些日本人非但不像被國民黨政府與共產黨政府醜化的形象,反而遠不如蔣介石暴虐殘酷!
§克里斯·馬克《美好的五月》中的胡許、高達、希維特、雷奈
Alain Resnais
Jean Rouch
Jacques Rivette
Jean-Luc Godard
深受電影學者孫松榮與王派彰推崇的法國電影大師克里斯·馬克,他在1962年的傑作《美好的五月》(Le joli mai)堪稱奇片中的奇片。有一場戲,房間裡的三個男人談政治、談經濟、談人生,談了很久,竟以讓人意想不到的剪輯穿插:或是四位大師級的法國電影導演在街上、在路邊現身;或是室內這隻貓、那隻貓的臉特寫鏡頭。外景中現身的四位導演,有三位一望便知;另一位我覺得像賈克·希維特,但不敢確定。我先後向王派彰、黃建宏求助,最後孫松榮為我背書,果真是希維特!這就更有趣了,被克里斯·馬克網羅的四位大師,有三位姓氏以「R」開端,有三位名字用字母「J」當字首。
依出場序;三位「R」是Jean Rouch(胡許)、Jacques Rivette(希維特)、Alain Resnais(雷奈);三位「J」是Jean(讓)Rouch 、Jean-Luc〈讓-吕克〉Godard(高達)、Jacques(賈克) Rivette。是巧合?或是克里斯·馬克也玩了文字遊戲?雷奈與高達也玩文字遊戲,高達走火入魔得歷任妻子的名字(而非姓氏)都必須A字頭,譬如 Anna Karrina (安娜·卡麗娜)、Anne Wiazemsky (安娜·薇雅張司基),甚至還拍攝兩部片名用字母A開頭的《A bout de souffle》(《斷了氣》)與《Alphaville》(《阿爾發城》)。電影學者肥内(王志欽)認為高達希望將來以片名用法文/英文字母順序排列的電影書,自己的電影最好名列前茅。我猜《斷了氣》英文譯名是《Breathless》,由字母A字部「降」為B字部,高達只好再弄個非在A欄不可的《Alphaville》扳回一城。
§貓與貓頭鷹
為什麼《美好的五月》穿插這隻貓、那隻貓亮相,又在另一場戲無限愛憐撫摸貓頭鷹呢?我不免想入非非,好像只有中文才把「貓頭鷹」跟「貓」掛鉤,在英文裡「owl」(貓頭鷹)與「cat」(貓)完全扯不上關係。法文的「貓頭鷹」有多種名目,譬如「衣布(hibou)、「許外特」(chouette)、「羽婁特」(hullotte),不過「夏羽昂」(chat-huant)竟然有「夏」(貓,chat)的字根,原來貓頭鷹跟貓在法文裡居然也有一絲牽連?黃建宏卻不以為然,為什麼克里斯·馬克既拍攝了貓頭鷹,又展現了多樣的貓,黃建宏另有非凡的學院派分析解讀,暫且不表。
§楊德昌與胡波人生在世不快樂
看完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我想著楊德昌。散場時,遇到依然戴著招牌帽的侯孝賢,他悄悄豎著大姆指向我暗示(或明言?!)電影真傑出!侯孝賢提到楊德昌的電影《青梅竹馬》…我追不上侯孝賢的慧眼,我自己的解讀版本想到的是從電影可以看楊德昌、胡波都是不快樂的孩子。讓我深沉痛楚。
§「長時間鏡頭」的是非功過
同樣是「長時間鏡頭」,同樣由於光線太暗而面貌不清,可以看出胡波與《地球最後的夜晚》導演畢贛都不愛演員,不讓演員展現眼神與臉部表情,演員只是導演的棋子、工具。想想雷奈的《廣島之戀》、費里尼的《生活的甜蜜》、安東尼奧尼的《夜》,這些電影大師夜景裡的人物容顏多麼清晰啊!胡波或許資金極少、沒錢打光,只好全由自然光擺佈(反而另一種真實!),人物在暗暗光線中,或是側面輪廓宛如雕像、剪影那般美,或是有時容貌可辨、眼神可見。相形之下,畢贛用了高成本搭景居然還故意讓人物令觀眾無法辨認,這種為Long-take 而Long-take,但求炫耀「一鏡到底」,未免有點可厭又可惡了。
§胡波的長時間鏡頭讓人椎心刺骨、刻骨銘心;畢贛敗在長時間鏡頭沒人性,勝在電影詩化
不過,這不是檢驗或褒貶畢贛的唯一途徑。如果說2018年金馬影展其他幾位中國導演這次的電影像小說、像戲劇,那麼《地球最後的夜晚》類似雷奈與費里尼電影的意識流、「迷宮」(Labyrinth)、詩化。誰能菲薄像詩一樣的電影呢?男主角與一個女人隔著網柵,網柵另一面是一個男人與車。女人想跟那男人,那男人未必肯成全。男主角拿槍威脅那男人,且問女人為啥要那男人?也許是像「蜂蜜的甜美」(本片台辭或敘事常常恍若詩句,甚至如詩如夢),看看那網柵一個個形狀似蜂巢,本片的美好要細細觀賞、多面向聯想。「白貓」是這男?是那男?或者,「凱里;是一位女性,常常是;是一位男性,有時是;是一隻狗,確實有過;是一個鄉里城鎮。凱珍是凱里的珍珠…」,非常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非常王家衛的《東邪西毒》(的桃花)。或者,迷人處,與雷奈、王家衛鼎足而三。關於時間(手表)、關於記憶、關於夢,直追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與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至於「白貓」,對白的英文字幕不「白」,而是wild cat!
§李安的《冰風暴》的異與同
1997年李安導演的美國電影《冰風暴》(The Ice Storm),一双鄰居,兩個家庭。這家的丈夫與鄰家的妻子偷情,兩家的少年兒女也有樣學樣。讓我們想到楊德昌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蔣氏王朝獨裁專制迫害人民,台灣社會無論成人、少年都直接或間接受害,可是少年族群間的權力消長、彼此內門、男性沙文、明槍暗箭,在在彷彿成人社會的複製,在在彷彿整個國家的縮影。《冰風暴》裡的兩家夫妻冰風暴那夜去參加集體換妻雜交派對,一家女兒溫蒂(克麗絲汀娜·瑞琪飾演)早先跟鄰家少男米基(伊里亞·伍德飾演)想偷吃禁果被一方家長棒打鴛鴦(上樑不正的長輩居然不准兒女下樑歪,何等諷刺!)。米基受挫,獨自在戶外狂奔。溫蒂的哥哥保羅(陶比麥奎爾飾演)也沒留在家裡,在地下鐵的列車上經歷了一夜閱讀Stan Lee漫畫的旅程。溫蒂見不到米基,居然跟米基的弟弟雲雨巫山。
最驚人的是,米基與保羅穿了顏色、款式相似的橙紅色外衣(夾克?),兩位少男的容貌也常讓你我認錯人。這些同質性使得米基在冰雪與觸電中死去,讓人差點以為死去的是保羅。米基屍體被保羅的父親發現,豈不宛如那男人抱著自家兒子的屍體?溫蒂無緣與米基做愛,乾脆誘拐米基的弟弟,比起兩家偷情或換妻的父母,兒女簡直青出於藍,或者魔高一丈?既然米基與溫蒂的哥哥容貌差異很小,溫蒂愛米基,莫非潛藏溫蒂對哥哥的近親情慾(incest),盡在不言中?片中種種「異」與「同」,非比等閒。
§《德國姊妹》觀賞雷奈《夜與霧》,呼應費里尼《愛情神話》,神似柏格曼電影《假面》
《德國姊妹》是德國統一前的西德時期的一双姊妹。電影開場時,兩人都已成年。Jullianne(Jutta Lampe飾演)幼年強悍、嫉惡如仇,讀法國沙特著作,反對威權體制,跟父親也有衝突;Marianne( Barbara Sukowa飾演)以往是父親的乖女孩,非常溫馴,長大後卻投身政治激進派,甚至被捕入獄。姊妹倆今昔的剛、柔對調,莫非類似瑞典導演柏格曼電影《假面》裡,照顧女演員/女病患的女護理師,常常比病患更變態、更像病患。
Marianne改造世界的理想、推翻腐敗體制的革命行動,常常遇險,或是坐牢,都需要Jullianne及時襄助。依稀有點美國女性主義劇作家麗莉安·海兒曼(Lillian Hellman)與女革命家茱莉亞的關係,電影《茱莉亞》有所舖陳。海兒曼則以《小狐狸》與《兒童時間》(電影版由威廉·惠勒導演、奧黛麗·赫本主演,譯名《双姝怨》)享譽。
Jullianne探獄,居然被獄方要求脫光衣服檢查,政府的法西斯作風由此可見。Jullianne與受刑人Marianne交談受種種限制而又被監看,也很讓人氣憤。有一回Marianne心生一計,揚言迷戀Jullianne外衣,請求賜贈,兩造只好脫衣、換衣。表面上是Marianne上衣另有乾坤,藏著紙片,瞞過獄卒讓Jullianne帶出去實踐;內涵上象徵隱喻面根本就是彼此互相走向對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或是兩造易位。Marianne死後,Jullianne延續姊妹遺願,繼續奮鬥,呼應費里尼電影《愛情神話》兩位(男)主角是同一個人的双重自我。
《德國姊妹》的Jullianne改造世界、身體力行、至死方休的激烈手段,被抹黑為恐怖份子,可歌可泣;Jullianne與Marianne的姊妹關係跟費里尼電影《愛情神話》互通聲氣;Jullianne與Marianne看了雷奈電影《夜與霧》。《德國姊妹》的種種佳妙都未必是讓柏格曼激賞的因素。或許跟柏格曼的《假面》的同質性,才讓柏格曼另眼相看吧!
§《高潮》的長時間鏡頭出神入化;《嗑到荼靡》陰莖、眼睛、太陽三位一體
法國導演加斯帕·諾埃2018年的《高潮》(Climax )由Benoit Debie擔任攝影指導,既展現多位男女舞者的群像,又來回穿梭輪番跟拍這位那位,時而平視、時而俯攝,持續一氣呵成的攝影機運與長時間鏡頭,出神入化得美妙無比。我不免驚歎,如果攝影師又老又胖,隨時隨地會有中風的危險。拍攝時如何不摔跌也是奇蹟。
諾埃2009年的的《嗑到荼靡》(Enter the Void)有個鏡頭讓我看得起先不知是何物?圓形(不是圓柱、圓筒狀喲!)中央一直線分開,逐漸方知是男孩子的陰莖頭部(在前景)正對著鏡頭,正因為並非整根陰莖(圓柱狀、圓筒狀)無論柔軟下垂或堅硬勃起的形狀,單只尿道孔與「頭」部,反而不像陰莖了。重點是,陰莖頭部的正面形像,到炫麗色彩(是扭曲變形的螢光色調嗎?)快速擴散閃耀,圓形的色彩放射,不是神似庫伯力克《2001年太空漫遊》外太空(是火箭或太空船衝撞)所見的異像奇觀嗎?《嗑到荼靡》男孩死後,女孩懷孕生出(跟男孩同名的)小男嬰,不是恍如《2001年太空漫遊》末了,男主角(一位太空人)年老赫然轉化為胎兒/嬰兒嗎?無論玩色彩光影實驗,或是男孩陰莖頭部大特寫與真槍實彈射精,加斯帕·諾埃都跟《2001年太空漫遊》如影隨形,不棄不離!平庸導演看男孩子的陰莖只是陰莖,加斯帕·諾埃卻讓男孩子的陰莖「頭部」與尿道口跟《2001年太空漫遊》中的眼睛、太陽同樣圓形,同樣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