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母親到自身,從瞭解到修補:再談《日常對話》敘事結構
一部紀錄片之所以感人,往往只需要導演的拍攝素材誠懇、動人便已足夠,但要成就一部極為出色而動人的作品,卻需要十分綿密的敘事結構與豐厚的拍攝素材,本片無疑兩者兼具,這必須歸功於導演黃惠偵對自身母親長年拍攝所累積的豐厚素材,方能克服被攝者在鏡頭面前種種的不適,而達到情感的真實流露,不論壓抑或釋放。
紀錄片的敘事結構向來不易掌握,多半由於拍攝素材過於龐大(數位時代更是如此),短時間之內實難取捨,也就不易形成完整的敘事結構。對比於劇情片依腳本拍攝的模式,紀錄片的拍攝充滿變數,想拍的內容不見得拍得到,事件的發展也往往不在導演預期之內,這些因素都導致紀錄片要建立出一個完善結構的難度。但相對的,由於拍攝素材的繁雜,卻也提供影片在剪接上的自由度,剪接師可以不必像劇情片依拍攝場次來剪,任何敘事重組的可能,都有機會形成另一部全新的作品,剪接藝術尤能徹底發揮。
在此不得不提及林婉玉為本片剪出了一個極為出色的版本。本片的短片版本《我和我的T媽媽》由李念修剪接,長片版本原先也預定由她所剪,後因時間無法配合才轉由林婉玉接手。本片不同於短片版本以三段牽亡魂劃分段落,而是採取更直接的方法呈現導演與母親之間因心結而產生的親情隔閡與最終的化解。乍看之下,長片版本的敘事好像僅止於流暢而已,實則大有文章,所有敘事段落不論是導演的旁白內容,抑或是段落主題,無一不具備承先啟後的雙重意涵。除了延展當下敘事之外,不時仍回應先前的段落主題,同時也為後續篇章奠基,形成一個情感綿密而主題環扣的完整結構。
▍鏡像裡的母女,被侷限的人生
影片開場,導演將鏡頭對準餐桌前的母親,在她不願面對鏡頭陳述過往而離去時,鏡頭反而是向導演坐著的方向緩緩推移,最終定焦在電視機上所反射出來的導演身影。這個鏡頭除了揭示導演便是女兒的身分外,同時也暗示本片的拍攝對象將會從母親逐漸過渡到導演自身,這可以在片末兩人對坐在餐桌前的那場赤裸對談得到應證。導演拍攝此片的目的並不僅止於將母親從無法選擇的人生與家暴陰影中解放,同時也是她化解長年來與母親之間的疏離情感與童年創傷的一次契機。值得注意的是,導演以電視機框限自身身影在前,隨後又以鍋蓋上的反射來呈現母親做菜時的身影,這一前一後,或可視為對「家」的概念的間接表現與傳統家庭觀念對女性的束縛,而此正是困鎖母女倆命運的關鍵所在。於是乎,當我們看見影片開場母親為女兒、孫女備完餐點便外出與朋友共餐,對照片末的一家三口同桌共食,其中隱含的關係變化不言而喻。而此,正是影片結構首尾呼應的慣用形式。
在影片的主體結構方面,本片所有段落敘事均是透過導演的旁白內容與前段敘事核心,作為連結下一段落敘事的內在邏輯。影片首先介紹昔日母親牽亡魂的工作與獨力撫養兩個女兒的困窘生活。導演以旁白道出自己與母親關係的疏離,尤其是在自己也有了女兒之後,她與女兒的親密關係,讓她更想了解為何自己的母親總是像個陌生人一般的存在,不願待在家裡陪伴她們。影片隨後順著這份旁白的主題,切入了導演試圖「了解」自己母親的敘事段落。此一探尋段落先後以「昔日的母親」與「婚後的母親」作為兩道主題,而兩者之間又以「同志議題」與「家暴陰影」彼此纏繞,形成一個如同麻花捲般的緊密敘事結構(引號內的段落主題為解說方便而用,並非影片的段落標題)。
▍「昔日的母親」與「婚後的母親」
在「昔日的母親」段落,女兒提議返鄉之旅是為追尋的起點。影片以母親回憶童年時的受訪旁白,搭配故鄉的空景畫面呈現,為全片營造第一個以景喻情的抒情時刻1。隨著童年回憶,影片敘事來到母親的出生之地,導演透過母親姊弟的訪談,近一步瞭解她/他們對母親同志身分的態度,與被迫進入傳統婚姻的不幸。前者,透過「同志議題」的表述,對比新/舊時代的價值落差,以兩位小姪女的自由開放對照老一輩的避而不談;後者,則以「家暴陰影」承接母親不幸婚姻的苦難,同時也對照外婆曾因外公長年施暴而一度有過輕生念頭的悲劇,這或多或少可以理解母親當初遭受家暴卻不願多談的內心機制。諷刺的是,母親姊弟對她遭受家暴的過去能夠侃侃而談,卻對她的同志身分三緘其口,彷彿暗示同志身分是一種自我選擇的錯,所以不應多談,而遭受家暴卻非自身的錯,因而得以詳談。
影片敘事隨著導演對母親過去人生經歷的追尋與「了解」,雖以順時推進為基礎,但在「婚後的母親」段落中,仍再次以「同志議題」與「家暴陰影」作為敘事母題的延伸與擴充,這在無法預先設定劇本走向的紀錄片裡,並不像劇情片一般容易透過結構上的安排來達到由反覆而漸強的敘事技巧。此段落以母親昔日女友們的訪談,承接「同志議題」由保守(避而不談)轉至開放的情感表述,同時也牽引出導演對母親最感陌生的一面:熱情與溫柔。論及開放性,如果當初同志婚姻合法化母親是否會跟女生結婚的提問,除了作為議題的延伸外,也是將議題從公領域拉回導演的私人提問:母親是否會後悔生下我們姊妹倆?至於「家暴陰影」也在段落將盡之時,悄悄地由母親對父親的恨,逐漸過渡到導演自身不堪回首的童年創傷。這在影片的結構上是一處重要的轉折,也是敘事承先、啟後的重要關鍵。
▍面對傷痕的遲疑與修復
隨著影片關注的焦點轉移,導演透過旁白道出,這次要將母親與她自己徹底地從過去那個「家」走出。餐桌前母女赤裸的長談便是透過將心中壓抑的話語說出、面對,而後療癒的心理修復過程,來化解導演的童年創傷與疏離的母女關係。最末,影片透過兩組簡短的敘事段落以「愛」收尾來呈現母女關係的改變,其一是先前提過的一家三口同桌共食所代表的「家」的意義,其二則是導演透過女兒對外婆提問關於「愛」的問題。
這個收尾十分精妙,導演要女兒去問外婆「外婆愛不愛我?」三次提問,卻有三種不同的回答心境。第一次,外婆說孫女那麼壞,外婆不愛。這是外婆對孫女的逗趣回答,也是她不易與女兒表露情感的個性使然,因為她意識到這不是孫女自己要問的。第二次,外婆則反問孫女愛不愛她,孫女說愛,外婆才回說她也愛孫女。這次提問,外婆已感受到這並非是一個單純的問題,她的遲疑與不確定,是因為她意識到這其實是女兒想問她的問題,她才會故意反問孫女愛不愛她,其實這也是她最想問女兒的。此時,孫女對門後的媽媽說外婆聽不懂她的問題,於是又問了第三次,這次外婆主動對孫女說「我愛你」,孫女也說「我也愛你」,外婆已然確定女兒對她的愛,於是她直接對孫女說的「我愛妳」,其實也是在對女兒說的。這個看似簡短而動人的收尾安排,其實已總結了全片敘事核心,無意間也成為了母女關係演變的最佳註解,實為神來之筆!
綜觀全片,本片的敘事結構由「了解」段落而起,以「昔日的母親」與「婚後的母親」承接敘事,並以「同志議題」與「家暴陰影」兩道議題緊密纏繞,再由母親的敘事段落過渡到導演自身所欲化解的難題作為轉折,而邁向最終以「愛」收尾的合併,可謂起承轉合結構分明而主題環環相扣,同時還兼及首尾呼應。這是林婉玉情感綿密而扎實嚴謹的剪接邏輯,與導演黃惠偵勇敢、自剖而真誠的影像紀錄,讓本片成為一部敘事結構近乎完美而又深刻動人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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