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吃人的禮教社會」,搭上「噬人的《屍速列車》」

576
2016-10-07

看著《屍速列車》中失控的噬人畫面,令我不禁想起 ──上世紀初,中國五四知青兼現代文學之父──魯迅,他寫了中國現代小說的開山之作──〈狂人日記〉以「吃人的禮教」來控訴中國傳統封建社會的病態。五四運動的重要主張便是要破除中國舊思想,迎接西方以「德先生、賽先生」為首的新文化,以期整個中國能趕搭上「新時代的列車」,向「光明」的前方奔去。沒料到的是,在幾乎全地球都爭先恐後的擠上「現代化」列車,天真樂觀地隨列車向前奔去後,這憑藉著工業革命技術而生產出來的劃時代交通工具,追逐著西方資本主義的功利、效率邏輯──改良再改良,加速再加速,終於,在高速運轉的二十一世紀,人們以為會載著他們奔向無盡光明的「新時代列車」成了「失/屍速列車」,滿載著失速且失序擴張的活死人( zombie),繼續朝向他們所賴以行動的「光明」奔去。

火車作為一個文學、電影符碼,其往往指涉著以工業革命為基礎的現代文明,並且取代了「光陰匆匆似流水」的傳統比喻,象徵著「現代線性時間」以及與現代時間共生的「現代物質文明」。《屍速列車》選擇了如此古典的隱喻,在一開頭就清楚明白的揭示了這是一部講述現代性災難的寓言。而現代物質文明的重要靈魂 ── 資本主義自然是影片的主攻對象。車上的乘客是搭上時代列車的人們,是享用者也參與者,而當資本主義病毒入侵時,他們同時也是被攻擊與被吸納者。

喪屍片用於描繪資本主義末日雖早已是陳腔濫調,但作為一種亞洲「盜版」,《屍速列車》在意象的設計與運用上仍有其匠心獨到之處。首先,不同於其他類型的恐怖片,令人驚聲尖叫的事總事發生在暗處,《屍速列車》裡活死人們的行動卻強烈依賴「光」的存在。如此的設定除了打破光明與黑暗的古典隱喻,揭示了現代化的除魅工程將依附於黑暗的古典鬼魅掃入歷史灰燼後,其所創造的恐怖敘事將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放過你。另一方面,片中活死人們最大的官能與優勢就是視覺與速度。因為無法靈活使用人類一直引以為傲的「萬能的雙手」(連轉開車門都辦不到),亦難以在黑暗中憑藉聽覺指導行動等等,因屍化帶來的官能鈍化,活死人們幾乎只剩下眼睛與嘴巴可資動用,也因為強烈依賴以光為媒介的視覺來指引行動,所以活死人們展現了驚人的趨光性,不僅不是見光死,而且是一見光便被無明的動能驅使,以超乎常人的速度往前衝,進行不具特殊目的的無差別攻擊。而這樣的攻擊其實也是吸納,一種創造我群的咬噬,一咬十,十咬百,中了資本主義生產病毒的zombie群體不僅在數目上無目的地成等比級數擴張,每個人被咬後屍化的速度從一開始踉蹌上車的帶原者得抖個將近10分鐘才完全屍化,到後來幾秒鐘就變身完成。劇中資本主義生產的病毒一方面藉著勢力龐大,另一方面受攻擊者內心的驚慌、恐懼抑制了抵抗意識的產生,兩者的加乘致使喪屍群體迅速擴張。其中,唯有三人例外 ── 正義感爆表的超man暖男歐巴、過程中改邪歸正的基金經理人男主角、以及為求生存不惜陷害、犧牲伙伴的渣男大叔。這三人無論是善是惡,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皆心有所繫。這三人以對家人的情感牽絆為意志,延遲了屍化的速度── 暖男歐巴將護持愛妻的心延伸到所有未感染者、男主角一心保護女兒,而渣男大叔心心念念的則是在老家等著他的母親。

抵抗屍化即是抵抗異化,即是堅持身而為人的條件。而這個條件是甚麼呢?如何方堪稱為人?甚麼東西足以作為人的標記,能藉以被無庸置疑的辨識出來?《屍速列車》的結尾召示了導演的答案── 人類是以歌聲作為辨識標誌的物種。視覺是如此不可靠,一開始防衛的士兵們因為無法確認來者是人是屍,決定射殺。因為是否被感染,無法從外形判別,即使有人的形體,仍舊有可能是行屍走肉、有可能是處於屍化過程的帶原者。直至小女孩帶著淚為死去的爸爸唱起歌,那從陰暗的遠處裊裊而來的歌聲,方讓士兵們確認了來者身分。在此,人的條件是奠基在藝術性的情感表達,指向一種記憶的聯結、原初的經驗,莫可名狀的,寄寓著潛意識的匱乏與欲望的myth,一種非功利(功能)性,而是情感的、生命的、生活的動力。導演並不安排孕婦與小女孩用語言對遠方大聲疾呼,他讓小女孩歌唱,讓小女孩因歌聲而得救。用歌聲來傳達,她是個尚未被咬嚙的孩子,是《狂人日記》裡魯迅大聲疾呼「救救孩子吧!」的孩子,因為尚未吃過人所以值得一救的孩子。

然而,被拯救的孩子回到了人類堡壘後,面對的會是怎樣的未來?逃出了嗜人的屍速列車,結果會是倒退回吃人的禮教社會,證明人類不值得一救嗎?還是,浩劫餘生後,人類終於明白自己也只是地球生態的一環,並不特別尊貴,從而懂得了共存、共生的真義?

關於作者
 
楊慧鈴
 
台師大台文所博士生,現為城市科大通識科講師,講授「從電影看文學」。喜歡在生活中思考各式文化文本在文學社會學脈絡下的意義。主要研究興趣為跨國遷移書寫中所展現的現代主體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