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在那裡──對比《花樣年華》、《愛情對白》的關係扮演與情感錯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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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01

《花樣年華》(王家衛,2000)和《愛情對白》(Abbas Kiarostami,2010)這兩部電影的關聯似乎只在於劇情都是描寫一對中年男女若有似無的情事進展。然而從兩人關係轉換,以及行為與內在情感間的游移、模糊來解讀,可以挖掘這兩部作品的更多相似及差異。

《花樣年華》裡,原本互不相識的蘇麗珍與周慕雲先後搬進相鄰的兩戶住房。在樓梯擦身而過,用眼神交換寒暄,就這麼簡單的來往。可是生活終究不會那樣順利。兩人都慢慢察覺到各自的配偶有點不對勁,直到在餐廳談話,得知對方與當下缺席的伴侶竟然有一模一樣的皮包和領帶,才確定雙方共享被伴侶拋下的處境,他們外遇的對象甚至就是彼此。

「不知道他們是怎樣開始的。」

回家的路上,周慕雲毫無來由地勾引蘇麗珍,要她乾脆別回去了……。原來兩人打算揣摩他們的戀情是如何展開,而試圖扮演彼此的伴侶。第二次換成蘇麗珍主動誘惑,卻無法繼續下去。觀眾一開始容易錯認兩人即將要逾矩,但很快就會發現這不過是場排演。

為什麼他們會在一起?為什麼我們會落得這般處境?被留下的渴望知道更多,於是以親身實作嘗試重演、逼近那個已經過去,而且永遠不能明白的真相。那有點像想要完成一幅丟失範本的拼圖,總要先湊齊外圈的零片,再猜想內部圖案。既然眼前是唯一線索,就只能由此出發去推測其餘未知的事實。荒謬的是,我明明只熟悉自己所認識的他,卻要試著扮演他的情人。又或者,是我並不真正了解他。「其實你知不知道你老婆是怎麼樣?」

後來周慕雲和蘇麗珍逐漸擺脫被拋棄的陰影,發展出微妙情愫,甚至另外租了房間在那裡一起寫武俠小說。在房裡吃飯,蘇麗珍突然質問周慕雲是否在外面有別的女人,得到答覆後又給了他一巴掌。這段乍看不明所以,即使省略了開頭,觀眾依然能大約猜到兩人是在進行某種演練。果然是蘇麗珍想要為將來的可能作準備,周慕雲則在試演她丈夫承認出軌的過程。相同情境排演第二遍,蘇麗珍便失去自制,在周慕雲懷裡痛哭。

「我相信我自己不會像他們那樣,原來是會的。」終於都無法收拾對彼此的情感。周慕雲向蘇麗珍表露心意,並希望她能幫一個忙。雨停了以後,蘇麗珍對他說不要再來找我,周慕雲也說以後不會再見面了……。看似真正要別離,其實是在練習遲早的分手,這次兩人都在扮演自己,但不是真的現在發生。才一遍,蘇麗珍同樣地情緒崩潰而不得不中止。

各次排演錯落在生活常軌中,相呼應的是場景反覆出現──舊巷、報館、辦公室、餐廳、不同的房間,都是日常經歷的場所。在這三段排演,多以重複的正反拍鏡頭,有時又對焦在人物的手和腰部,或只見側臉。呈現的總是局部、片面,觀眾始終只能在場旁觀。被遮掩的比可見的還多,也許正是暗示坦承比隱瞞更危險。

  
《愛情對白》(作者提供)

《愛情對白》裡,英國作家James來到義大利小鎮Tuscany出席新書座談,邂逅了一位法國女子。她帶領他共遊古都,儘管興趣投合,途中卻不斷爭辯著各種沒有答案的問題,從書中關於原版與複製品的辯證關係談論到人生哲學、存在意義。話題衍生話題,言語期待更多言語回應。

晚上還有火車要趕?沒關係,至少還足夠建立屬於我們的這天的回憶。只有這次機會,無需目標,義無反顧地踏上旅程,看到的一切都會是新的。

女人的兒子語氣不無嘲諷地說你是喜歡他吧,女人當然否認。可是當兩人到了咖啡廳,老闆娘以為他們倆是夫妻,她順應地接受了,然後轉譯告訴James,James給了不能再更優雅的回答。走出咖啡廳,沒有緩衝,整個場面鋪展開來。她設好開場,他也跟著應和,他們便成為結婚十五年的夫妻。也許是出於體貼、欲望,或只是因為仍不放棄說服對方。總之某個過去事件的輪廓被提出,另一人就再增添細節,互相從對方的前提裡推演下文。那是,結婚紀念日的昨晚你難得沒忘但竟然一回到家就倒頭大睡;有天晚上你獨自開車載著孩子卻在駕駛座打瞌睡……。就算共同編造出這些好像的確發生過的事,雙方依舊是在各說各話。被說出的話語是為了駁倒對方言論裡的破綻,以及替自己辯護。對話原來都是失效的宣言。如果忘記的事情等於不曾存在,幸好只要當事者相信是真的,過去還能由現在重新創造。但共識似乎又比真實更難企及。

局面轉變之後,運鏡維持一貫地沉穩,人物移動時從前方同步跟拍。兩人對坐談話的橋段,鏡位則鎖定臉部正面來回切換,彷彿觀眾正是處在對面的另個角色,彷彿這些對白真能漫出景框指向畫面以外。也藉此表現延續的扮演並不比起初恪守原本身分的行動更虛假。或者可以說,透過雙方心照不宣的假托,才能夠表達內心真實的情感。

短暫的旅途中,兩人遇見許多來觀光的新婚夫婦,還有一對當地的老夫老妻。新人希望得到他們的祝福,老夫婦又被女人所羨慕。關係會有標準可循嗎?反正大家都把我們當作夫妻,那就繼續假裝吧。先前的種種爭執,可能都是因為我太一廂情願地把理想的模樣投射在你身上。但捏造出來的感情難道就不算數?我寧願相信的是,情感經由反覆實踐來確認自身存在,即使當前的對象不一定,也不需要真正意向著自己。否則我沒辦法演好這場戲。

 

備註:
1. 篇名啟發自孫梓評《你不在那兒》
2. 部分觀點出自劉永晧〈排演、重複與愛的幻覺──分析王家衛的《花樣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