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經與正經互為表理,非現實與現實同時存在──關於北野武
我一直覺得北野武是個不正經的傢伙。
因為我看的第一部北野武執導電影是《性愛狂想曲》(みんな〜やってるか!)。這部電影從片頭字幕就開始胡來,劇情則是主角朝男(ダンカン飾)一心想弄比錢找女孩子上床而搞出來的各種荒謬片段,包括賣掉爺爺的器官、挖寶藏、搶銀行,甚至加入透明人實驗等等,結局非常超展開。
實在太蠢,所以我看了好多次。然後發現箇中有些奇妙之處。
其一是在各個橋段,幾乎都可以找到某些日本類型電影架構,從黑幫片到特攝片都有,但北野武簡單地轉換幾個關鍵,就忽然出現笑點;其二是部分橋段裡,北野武置入了改編過的真實事件(例如曾經轟動日本的「三億日元搶案」),在非現實裡凸顯現實的荒唐。其三,則是劇情中到處充斥的低級笑料,在北野武的處理下,變成一種需要嚴謹精準表演技巧才能展現的技藝。
其四,是北野武的敘事節奏。
《性愛狂想曲》由許多片段組成,整體節奏不像電影長片;但每個片段的節奏掌控都十分漂亮,許多看似平淡的長鏡頭或緩慢剪接,會倏地出現扭轉,有時爆出笑點,有時製造驚奇。
這樣的節奏掌控,在《花火》(HANA-BI)裡再度出現。
《花火》描述刑警西加敬(北野武飾)對同僚在勤務中一死一殘感到內咎而辭職,幼女早年因車禍亡故,妻子持續因久病住院,西向黑社會借了一筆高利貸,還去搶了銀行,得來的款項一部分贈予殉職同事的家屬,一部分替傷殘同僚買了畫具,最後一部分,則帶著妻子進行長途旅行。
這部電影很靜,對白很少,行進緩慢,但張力十足。
緩慢行進的張力,正來自北野武對節奏的掌控──這回在平緩情節裡突然發生的不再是笑點,而是暴力。這些暴力沒有好萊塢式的感官刺激,也不用配樂營造緊張氣氛,轉瞬爆開,隨即死滅。撲克臉的西帶著妻子四處遊歷,偶有笑容,兩人之間少有肢體接觸,但充滿厚實的信賴。劇情推至結局,在北野喜歡拍攝的海濱場景當中,西的妻子說了極為日常的兩個詞──這是她在劇中唯一的台詞,故事最後的燦爛接著炸開,一如片名提及的煙花。
《花火》是我非常喜歡的北野武作品。當中許多特色,從他首部執導的電影裡就會發現。
北野武原來是個漫才演員,以「彼得武」(ビート たけし,Beat Takeshi)為藝名演出,六零年代末期就在電影中零星客串,八零年代才接演比較重要的角色。1983年,北野參演大島渚執導的《俘虜》(戦場のメリークリスマス),開始躍上世界舞臺。1989年,《凶暴的男人》(その男、凶暴につき)開拍,導演深作欣二因故退出,飾演主角的北野武毛遂自薦,就此開始導演生涯。
《凶暴的男人》編劇野澤尚當時對北野武頗有微詞。
因為北野武接下導演筒之後,刪去大量台詞,身為知名編劇的野澤尚自然不大高興。但待看了成品,野澤尚也承認電影拍得很好──事實上,減少台詞之後,這部描述暴力刑警在毒販命案追緝最後、愕然地發現某種徒勞事實的電影,顯出更虛無的暴力本質,以及更無力的、與宿命的對抗。野澤尚是影視雙棲的編劇,又是得獎小說家,原來就擅用文字與對白敘事;但初執導演筒的北野武明顯對畫面的敘事力道極具信心,也掌控得宜。
待北野武開始親自編導,這種「省略」的手法就更為明顯。
《3-4X10月》1990年上映,這是北野武執導的第二部電影,也是他第一部自編自導的電影,他同時在劇中演出一個黑幫角色。1993年上映的《奏鳴曲》(ソナチネ,Sonatine)是北野武執導的第四部電影,他不但自編自導,也親自擔綱主角。在這兩部電影裡,有時簡省對白,讓觀眾直視角色的情緒反應,有時抽離暴力(例如多數好萊塢動作片著重的劇末槍戰高潮),讓遠距離的旁觀將槍火幻為煙火。這些省略不是為了讓電影更緊湊,而是為了讓情節更舒緩,於是在沉默美麗的海景當中,搞笑與狂暴無預警地出現,有時甚至溶為一體。
《奏鳴曲》拿下多個國際大獎。但北野武接著拍攝的,卻是滿滿惡搞的《性愛狂想曲》。
有意思的是,《性愛狂想曲》上映時,大力以「Beat Takeshi處女作」的名義宣傳
,也就是說,這部電影是北野武用「彼得武」的名義拍的,在官方資料上,編劇與導演掛的都是「彼得武」的名字。或許是因這部電影搞怪突梯,宣傳單位想要召喚喜歡北野武在電視綜藝節目中搞笑演出的觀眾進戲院,是故強調這點;但這也顯示出:身為電影導演及演員的北野武,與身為漫才藝人的彼得武,在許多觀眾心中,幾乎是兩個不同的人。
北野武在電影裡的演出是很有意思的。
好演員大多是演什麼就像什麼,但仍會有些自己的特色;好導演則會具備某些特別好認的手法,內行觀眾一眼就看得出來。以這標準來看北野武在電影裡的表現,大抵是成立的,但又有點不大一樣──黑幫片、愛情片、喜劇片……北野武導什麼類型就像什麼類型,但仍會保留自己的特色;而在演出電影時,不管接演什麼角色,北野武都是北野武。
這並不是說北野武的演技不好。
電影編劇會替重要角色設想生平小傳,用來形塑角色個性;但北野武在電影裡的演出,會讓觀眾覺得:如果那個角色是北野武這樣的人,那麼在經過那樣的人生經歷後,就會變成在電影裡這樣吧。也就是說,北野武不是演出一個「帶著一點北野武特色的角色」,而是會讓「角色變成北野武」。
如此技巧,在北野武只演不導的電影裡特別明顯。
倘若是北野武自己編導的作品,那麼理所當然可以把角色寫得適合自己。但像2000年的《大逃殺》(バトル・ロワイアル,Battle Royale)這部改編自小說的電影,北野武演出的角色在編劇時已經做了與原著不盡相同的改編,而北野武的表演進一步將角色變成自己。
但讓北野武的演出最「北野武」的電影,或許是《菊次郎的夏天》(菊次郎の夏)。
《菊次郎的夏天》1999年上映,描述與婆婆相依為命的小學生正男(關口雄介飾),在平日友伴都離鎮家庭旅行的暑假,找到母親的相片,陰錯陽差地與菊次郎(北野武飾)進行了一趟尋母之旅。菊次郎是被妻子命令去協助正男的,照理說應是個保護者,他發揮流氓本色的時候,確實也幫了正男一些忙;但在旅途裡的更多時刻,菊次郎的表現活脫是個穿戴成人身體的小鬼,耍賴胡鬧,同時面對就算長大了也難以解決、只能硬著頭皮撐著的現實困局。
2015年,北野武交出第十七部執導作品《極道老男孩》(龍三と七人の子分たち)。
《極道老男孩》藉一群重新集結的退休黑幫分子,以理想中的「仁義」標準審視現今日本社會問題,過程充滿笑料,同時諷刺大量現實,包括老年人的處境、黑道背景帶來的麻煩與好處、詐騙與強制推銷,以及用合法方式進行的犯罪行為。劇情有時會逸出現實,但又緊咬現實不放;那是一個非現實的現實,觀眾可以接受那些不怎麼合理的劇情理直氣壯地發生,再從中反射回想到真實的人間景況──這其實是所有創作故事的人,努力想要達到的目標。
在十七部執導電影中,北野武持續在正經劇情裡耍不正經。
但換個角度想,每個不正經橋段的內裡,其實都有十足嚴謹正經的表演技藝與節奏計算。在北野武創造的「非現實的現實」裡頭,沉默是種精湛的表演,暴力與搞笑會結伴出現,而且,死亡出乎意料地經常出現。
有人認為這是北野武的宿命論調。
事實上,無論對人生抱持哪種觀點,每個人都得面對死亡。在《3-4X10月》中,死亡是個重啟的契機;在《花火》中,死亡是最後的炫麗;而在《極道老男孩》中,死亡是無法見容於人世之中、仁義理想的最後歸宿。這或許毋關宿命論調,而是人生本就存在的死亡樣貌。
我依然覺得北野武是個不正經的傢伙。
但他的不正經與正經互為表理,非現實與現實同時存在。這使得北野武的表演與執導,獨一無二,無法取代。
「XXX的北野武專題影展」
8/12-8/25於光點華山電影館上映。
8/26-9/18於高雄市電影館登場,選映北野武2016最新作《極道老男孩》、《菊次郎的夏天》、《凶暴的男人》、《奏鳴曲》、《3x4-10月》、《花火》以及還有北野武本人主演的《女人沉睡時》,詳細場次請上高雄市電影館查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