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中的動物、動物權及其他:《一口》、《家園——伊拉克零年》、《有一天都要說再見》、《枝繁葉茂》
「我把打掃時撿到的一顆珍珠似的壁虎蛋從桌燈下移回幽暗的角落,不知道再過幾天牠就要誕生了。」陳淑瑤的文章《時間》對動物生命權的尊重做了最可貴的示範,讓你我見識到動物權與文學的功力可以兼顧得相互輝映。顯性的是寶愛動物,獨具慧眼,把壁虎蛋看得像珍珠般美麗;隱性的是從蛋孵化成壁虎必須經過「時間」的流程,跟文章標題《時間》緊緊相扣。這篇文章發表的前兩三天,初遇2016年5月觀賞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的中國青年導演丁然。
丁然是誰?2011年台灣的「南方影展」他的《一口》入圍紀錄片的項目,讓初審的評審們(王君琦、林泰州、顏蘭權、管中祥和我)大為驚艷。《一口》觀察、分析、辯證動物權,主要聚焦流浪狗的議題。時間已久,我的筆記不知散落何處,片名的意涵大約是給牠一口飯吃,好讓牠活下去,你我都有好生之德。
因為丁然,因為陳淑瑤,不免想為近期看到的一些電影留下一些記憶。
法國國籍、伊拉克血統的導演阿巴斯.法迪勒(Abbas Fahdel)的紀錄片《家園——伊拉克零年》,用334分鐘的篇幅,分兩個章節。前段是美國與伊拉克開戰前,伊拉克民眾忙著掘井、囤積食物以備戰爭開打時停水、斷電、缺乏食物的困境。後段是美國攻佔伊拉克後的美軍暴行(憶述戰時轟炸伊拉克平民、非軍事非政治的文化藝術古蹟學校;戰後誤殺伊拉克許多平民百姓),以及讓伊拉克處於無政府狀態,任由伊拉克匪徒搶劫、殺害、強姦伊拉克人民。導演讓你我真正看到伊拉克人民的思想、情感(譬如,戰前對伊拉克大獨裁海珊的敢怒不敢言,或是當海珊在電視畫面中耀武揚威,向民眾說教洗腦時,有人拿電視遙控器轉台換看別的頻道)。美國對伊拉克的蹂躪、造孽,海珊對自己人民的鎮壓、殺害,戰後伊拉克歹徒對伊拉克人民的欺凌、剝削,簡直是三位一體的惡魔,導演並沒有一味指責美國。
片中,男孩們捉兔、抓雞,少女忙著提醒千萬不要抓傷兔兔、弄痛群雞。這才是伊拉克人民的真正面向,而不是被美國妖魔化的猙獰。映後,台灣有人問導演本片能否在美國上映?導演說在美國公映過三次,美國人都很感動。你我或許因而欣慰,美國政府與軍火商醜化伊拉克,美國那些看紀錄片的觀眾卻能夠反省,而非忙著排除異己。
導演的外甥女在片中法文成績99分,還說法語太容易了。我問導演,伊拉克人果真學法文比學英文容易?導演笑說,學法文遠比學英文難。我問,片中無論戰前戰後,販賣的飲料美國貨都是百事可樂而非可口可樂,原因何在?導演說,當然是美國某家廠商跟伊拉克政府(海珊政權)交易的獨家壟斷,由此可見。
片中,受訪的一位中年男演員當場在未排演的舞台獨自演/述一段故事:當地突破來了個陌生人,要用鑽石珠寶換取一個男人的媽媽的心。男人同意了,拿匕首刺向媽媽,挖走媽媽的心。男人捧著媽媽的心趕路,跌倒,媽媽的心掉落地上給弄髒了。男人用雨水清洗媽媽的心,媽媽卻記掛兒子有沒有摔傷。兒子的行徑天理不容,這個男人後悔了,為了贖罪,要用匕首刺向自己的心。媽媽的心一面哭泣、一面勸阻,懇求兒子不要自殺,免得再度傷了媽媽的心。我向導演請教,這個故事,是伊拉克許多年來流傳的童話傳奇,或是近年才有的劇場戲碼?導演說是原本就有的古老傳說。
且看片中,驢子、乳牛、羊、鴿,不知名的黑羽白腹鳥,動物被觀看也宛如社會的一部份,好似人類的鄰居或朋友。愛動物與愛人是一體兩面的,甚至延伸到植物。片中多少百年大樹被美軍胡亂炸毀,讓伊拉克人無比疼惜、無限辛酸。
總納悶台灣導演李珮毓的《有一天都要說再見》(Still Life)為什麼劇照是一隻白貓?明明是關於導演英年早逝二姐的紀錄片。原來那是導演二姐生前收養的一隻流浪貓「奶粉」。二姐死後,導演與家人(大姊、父母)共同養育這隻白貓,既是讓死者放心,又好似牽連跟死者間的記憶。家裡原本還有絨毛老貓「丸子」與狗狗「Lica」。看看母親帶著年老的丸子去動物醫院求診,丸子的老邁逐漸走向死亡,跟二姊的匆匆早逝,是相反、是對比;可是二姊飽受病痛折磨,久久方才死去,又跟丸子異中見同。這家人是把動物也當成家人,更讓你我窩心。家裡防盜欄上的麻雀甚至進到陽台歇息,戶外水邊的鵝瀟灑展翅,如此這般跟動物平和、舒坦相處,台灣電影少見。
二姊頻頻被提到。不露面卻無所不在。如果永遠這樣,本片將類似雷奈電影《穆里愛》裡的女孩穆里愛從不出現,給你我無比的想像。但本片近收尾時,映現二姊青春正盛的亮麗身影,倒有點貼近柏格曼電影《哭泣與耳語》的策略了。《哭泣與耳語》中的三姊妹,一人重病,兩位姊妹來陪伴,三人間時而和好,時而爭吵,往往是彼此折磨、惡言相待的情況居多。罹病的一方死後,兩位姊妹從她遺物中翻看逝者日記,敘述三姊妹與保姆四人白紗衣裙同在秋光紅葉間的迷人美景。電影不以時序先後收尾,而用生命中最美好的情景作結,極具諷刺,無比辛辣。李珮毓同樣擷取過去式來壓軸,卻溫馨動人。
中國導演張撼依2016年的劇情片《枝繁葉茂》讓我不知所措。用近期台北捷運月台的一則廣告「你在等車嗎?我在等你」比喻,幫助偏鄉遲緩兒(事不宜「遲」,刻不容「緩」)的理念讓我感動,但男孩背上的翅膀要殺害、拔下多少雞或鳥的白色羽毛製成,我能不惱怒?
《枝繁葉茂》對樹說話,把樹擬人化,想到這棵樹目睹、見證千百年檢停留或來往的人與事,對植物的尊重到這種程度,你我何止感動?簡直是驚喜。或許類似王家衛電影《重慶森林》金城武對著鳳梨罐頭的傾訴,差別是王家衛出之以浪漫,張撼依傾向深情。
最讓我反感的是《枝繁葉茂》當(很多羊的面!)場殺羊,下手的傢伙好似生手,殺了很久,讓羊哀號了很久。張撼依的說法是,羊的下一世可能投胎變人,恰似男童磊磊的祖父死後轉世為狗,祖母死後轉世為鳥。導演一方面用輪迴思維認為眾生平等,連石頭都有靈性,一方面卻真正殘酷殺羊!既然平等,何不也真正殺人?人類沙文主義還得強迫三隻羊站在樹上高處,為了炫耀「魔幻寫實」而不擇手段!有人說「不愛動物的傢伙,也不會真正愛人」,且看片中讓幾個人站在巨石下吸進大批灰塵,真是其心可誅。不過人類演員起碼願打願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