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史你我可能（不）知道的一些章節：道爾頓．楚姆波

1960年法國出版的《我答應》，台灣《中央日報》的〈中央副刊〉早早就刊出譯文，一些年後，在我幼年有緣讀過，深受感動。一天就全文刊出，顯然是節譯或改寫，不料全書拖延超過半世紀台灣才有中文版，能不感慨萬千？既好奇又感念當初〈中央副刊〉那篇文章出於誰的手筆？起碼不是留學過法國的知名作家（蘇雪林或黎東方）譯的，否則我不會不知。

1937年（另有一說是1939年）美國出版的反戰小說《強尼上戰場》甚至遲了七、八十年在台灣方才有中譯本。道爾頓．楚姆波（Dalton Trumbo）除了這本小說，他也是美國影壇的傑出編劇人才。無奈受到1940年代麥卡錫打壓異己，文壇、影壇的社會主義（甚至自由主義）人士大多遭殃，道爾頓．楚姆波更名列「好萊塢十君子」，正是麥卡錫要逮捕的頭號黑名單人物。他失業，他坐牢。大導演威廉．惠勒賞識他的才華，邀他為1953年出品的電影《羅馬假期》編劇，但只能匿名寫作。奧黛麗．赫本因本片大紅大紫，楚姆波要等到很多年後才敢讓大家知道真正的編劇是他。

1956年他以筆名Robert Rich寫的電影劇本《鐵牛傳》（The Brave One）得過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獎，Irving Rapper導演，男童Michael Ray與一頭黑牛主演。1960年他方才恢復本名（麥卡錫已灰飛煙滅），為史丹利．庫柏力克導演的《萬夫莫敵》編劇。往後，他編劇的電影還有1965年文森．明尼里導演的《春風無限恨》（伊莉莎白．泰勒主演）、1968年取材馬拉末小說改編的《我無罪》（The Fixer）、1973年的《惡魔島》（原題是法文Papillon，意即「蝴蝶」）。最重要的，或許是楚姆波一生導演的唯一電影《強尼上戰場》（Johnny Got His Gun），取材他自己三十多年前的小說，贏得1971年坎城影展的亞軍（評審團特別獎）。劇情概要是位年輕男孩被戰火毀了四肢與五官，集盲聾啞與不能行動於一身，但腦中思維、記憶依舊在，陰莖照樣有性慾。醫院的女護理師體貼知情，成了他的「手天使」。楚姆波把戰爭（與軍隊）的殘酷慘痛推到極致，也將性的可能性邁向巔峰，你我不會被誨淫，反而覺來不勝悲。這部既「非主流」又「反戰」的電影，甚至被麥卡錫當成「共產黨同路人」的楚姆波，居然在蔣氏王朝白色恐怖期間被片商買進台灣，而且通過電影檢查，只是電影院無意上映，弄得冷清上片，淒涼下片。蔣經國的那些爪牙鷹犬不識貨，《強尼上戰場》方才未遭禁映，買片人也逃過被戴「紅帽子」一劫。倘若它是好萊塢主流電影，樹大招風，大概難以過關。咦，《萬夫莫敵》不是巨星大片嗎？情節還是古羅馬奴隸抗暴革命嗎？哎呀，披了古裝，蔣氏王朝那些白癡哪能看懂箇中奧妙啊？

在罵蔣氏王朝那些蠢材之餘，突然想到自己何嘗不是無知。我從小對象棋不感興趣，不諳遊戲規則。2016年1月13日《聯合報》〈聯合副刊〉鴻鴻文章〈民主象棋的誕生〉批判傳統象棋比賽不惜大量犧牲兵卒也要誓死保住將帥是非常封建、非常階級歧視的遊戲，民主社會人人平等，不該再有這般行徑。從電影到生活，人們欠缺鴻鴻的睿智與覺醒，民主方才慢了幾十年。2015年度的奧斯卡獎，將於2016年2月頒發，布萊恩克雷斯頓（Bryan Cranston）扮演楚姆波的電影《好萊塢的黑名單》入圍最佳男演員項目，你我能不百味雜陳？

任何電影獎都有瑕疵；電影獎的任何項目只有一個名額能贏得錦標。讓人要忍痛割捨許多佳作、大批人才，還被迫把自己支持的唯一那部優點與缺點照單全收。相形之下，圈選年度十大，至少有10種選擇。可是，2015年在台灣上映的華語片十大，我只選了兩部。我非常不想受制於院線片與劇情長片，想想蔡明亮的《無無眠》、黃信堯的《大佛》、程偉豪的《保全員之死》、李永超的《挖洞子》，這些短片的出類拔萃，我實在討厭那些揮金如土卻製造垃圾的劇情長片（比如《風中家族》與《太平輪》）。我故意只選原住民題材的《太陽的孩子》跟動物權訴求的《老鷹想飛》，其實是向堅持打獵傳統的布農族「表態」，甚至「喊話」。原住民傳統向來善惡並陳、功過兼備，漢人逐漸廢除了傳統中自苦苦人的惡質（太監、小腳、門當戶對媒妁之言），布農族原住民為何堅持要用往昔美國白人對待黑人與印地安人的方式去欺負動物呢？黑人與印地安人與動物就沒有父母兒女夫妻嗎？何苦去傷害、拆散呢？西班牙人不是逐漸努力揚棄傳統的殘酷鬥牛嗎？尊重多元文化與女性主義原本是好事，但任何一種美學都有不足之處！我1993年的《男同性戀電影》那本書轉載了周靈芝的一篇文章，內容提到一樁慘案，中國女孩與中國丈夫去美國留學，愛情生變，丈夫暴力，妻子擁抱美國的價值觀（女性獨立自主）要求離婚，丈夫不容，殺了妻子。美國法院為了表示尊重多元文化，認定重男輕女是中國傳統，竟判那丈夫無罪。2015年我把這件事告知中國大陸來的交換學生，連他們都不以為然，認為美國法院是對尊重多元文化的誤解、濫用。

反對布農族打獵，恰似反對西班牙鬥牛，是現代化思維，非關不尊重多元文化。馬英九政府2016年1月初對於新的身分證設計，出生日期採用西元年月日是現代化，不能抹黑成不尊重中華民國年號；但是個人姓名欄只留三個漢字的空間，就是漢人沙文主義，不尊重原住民姓名往往六七個字的事實了！

麥卡錫白色恐怖的受害人不僅道爾頓．楚姆波，還有《母子淚》的導演朱爾斯．達辛、流亡英國以《僕人》享譽的導演約瑟夫．羅西（Joseph Losey），以及「世界公民」默片泰斗卓別林……。

《我答應》與《強尼上戰場》，我彷彿從9歲等到90歲，台灣才有中文翻譯本。所以啊，恨人要比仇人活得長，愛人更要好好活下去。紀梵希永遠記得奧黛麗．赫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