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暴力、悲劇──《遠方禁戀》的敘事手法與核心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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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10

2015年威尼斯影展最佳影片「金獅獎」由委內瑞拉導演羅倫佐‧維加斯的首部劇情長片《遠方禁戀》獲得,這部黑馬佳作有別於我們對南美電影的偏狹印象,既無生猛撞擊的影像敘事,亦無魔幻寫實的風格點染,而是以低限節制的省略敘事手法來描述最聳動的亂倫性侵題材,同時透過以金錢換取權力作為暴力施行的悲劇,本片在同樣以低限敘事手法見長的侯孝賢與錫蘭所組成的評審團中掄元,著實不令人意外。

關於本片的低限手法,在影片前四段的鏡頭處理手法中已顯露端睨。一部作品的開場往往與內容核心相關,開場的調度手法也決定了全片的影像風格。開場第一個鏡頭,導演以淺景深的特寫對準中年男子阿曼多的背影。在影像解讀的通則慣例中,背影的強調向來與人物隱藏的身分或秘密相關,而淺焦鏡頭下只有局部清晰的影像,正與全片省略、留白的敘事手法一般,僅鎖定部分焦點呈現而不細數從頭。這樣的開場處理,暗示著阿曼多與秘密相關,隨後,鏡頭以淺焦呈現身穿背心的黝黑少年,在模糊的背景中,我們得知他是阿曼多鎖定的目標。在公車上,阿曼多刻意坐在他身旁掏出一疊鈔票,此時導演省略一切言語交談或眼神暗示,直接接上兩人的性交易過程。阿曼多要求少年轉身脫衣至臀部半露,既不做愛,也無肢體接觸,他獨自宣洩性慾,少年拿錢走人。之所以如此詳細描述,在於呈現導演敘事上的省略,透過簡潔而極富暗示性的鏡頭組合,說明了阿曼多的秘密與同性性慾相關,但他不觸碰男體的舉動,卻又暗示其中另有玄機。如此節制的敘事手法,一如海明威所謂的「冰山理論」,欲窺全貌,後續幾個小段落仍須細究。

影片接續的第二段,阿曼多與妹妹在廚房聊談。妹妹告訴他「爸爸回來了!」「過去的事情可以忘了。」他壓抑激動的情緒,一邊撥去桌上的所有餐具,一邊對著妹妹質問「那些事情怎麼忘得掉?」這裡所暗示的,是他與父親之間的詭異關係。

影片第三段,阿曼多上街頭再次找尋新的性交易對象。他一路跟隨脾氣暴怒的少男艾德(Elder),以金錢誘惑他到家裡從事交易,不料艾德要先拿到錢才願意脫衣,索性便直接敲昏阿曼多奪錢而去。

影片第四小段落結束於艾德與女友做愛過程的特別強調。此處導演特別以鏡頭強調「抽插」動作後所接續的下一個鏡頭呈現,正是阿曼多遭艾德洗劫之後面對鏡頭長時間的哀傷神情。我們原以為這是導演對艾德異性戀身分的一次交代,作為兩者串聯畫面的意義比對。殊不知,鏡頭順著阿曼多的哀傷神情轉至遠處一位老人與人交談的畫面(我們要到中後段才知道那名老人正是他的父親)。這個近似於視線剪接的三個鏡頭處理,透過阿曼多受暴後的哀傷神情(視線)連結,串聯了「抽插」性交與他對遠方父親的凝視,無疑隱射了父親與「抽插」和「暴力」間的曖昧關聯。隨後,阿曼多一路跟蹤父親進到大樓電梯,顯然的,這位父親並不認得自己多年不見的兒子。隨後電梯急速上升,父親走出電梯,電梯再次急速下降,阿曼多表面始終不動聲色。這個鏡頭導演處理的十分高明,表面上的情節看似僅是阿曼多跟蹤白髮男人的過程,實際上,視覺的重點卻是在強調透明電梯急速上下所產生的劇烈起伏的視覺意象。這個視覺意象的潛在意涵為何,要待劇情行至中後段阿曼多為觀眾揭開男子的身份就是他的父親時,我們才恍然大悟,當時電梯背景的劇烈起伏反照的正是阿曼多激烈的內心風暴。

透過這一連串不符常情的舉止(不碰男體)與人物關係的建立(父親不認得兒子),以及極富暗示性的剪接邏輯,或許,最敏銳的觀眾已能直探阿曼多隱藏在內心的深層秘密。這個秘密指向父親對他童年(甚至延伸至少年)亂倫性侵的陰影,導致他對男體的性慾取向。他既無法擺脫對男體的渴望,卻害怕肉體上的接觸會引發記憶最深處的創傷。妹妹對他說的「爸爸回來了」,其實是「爸爸出獄了」,那些事情正如同他所言的,怎麼忘得掉?影片敘述至此,僅不過是影片前二十分鐘的內容,導演卻已做完所有的佈局,隱藏在海面之下的整座冰山也已浮現輪廓。

《遠方禁戀》劇照。

海明威的「冰山理論」認為作家僅需寫出必要的對話與人物行動,其餘應留給讀者自行體察,如同我們僅能窺見冰山浮出海面的八分之一,餘的八分之七則隱沒於海面下。這是一種精簡的表現手法,抑是留予讀者最大想像空間的創作形式。一如本片低限節制的省略敘事,觀者可以透過電影特有的「剪接」修辭,經過前後畫面的意義比對,去理解那空缺間隙的意義指向。以此觀之,本片第二段「父親回來了」的主題夾在以「秘密」為主題的第一段和以「性」為主題的第三段之間,便直接暗示了阿曼多的「秘密」與「父親」和「性」相關;而第四段的「抽插」則透過阿曼多的視線接連,串聯了「父親」與「抽插」和「暴力」之間的暗示,亂倫性侵的主題便在這層層交疊的敘事留白與暗示中自行浮現。

當影片整體架構埋線已畢,導演將敘事重點轉移至阿曼多與艾德的關係。由於影片的低限敘事手法,很容易讓人誤以為這是一部變調的同志愛情影片,殊不知,阿曼多只是透過對艾德人格特質的觀察,衡量他是否可以成為自己弒父的工具。我們無法在影片的敘事中得知阿曼多對艾德的情感究竟有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對父親的憎恨遠大於對艾德的情感。全片在處理兩人關係建立的過程中,阿曼多不曾流露出真正的情感,他的表情始終令人猜不透也摸不著,一如所有他在找尋艾德的過程中,導演總是以近景背面跟拍的方式呈現,暗示他尋找艾德的動機似乎另有所指。在他遭受艾德施暴後的第二次性交易過程中,他試圖以更多的金錢引誘艾德,不料艾德並不履行交易而是拿起桌上的一疊鈔票直接走人。他不動聲色的反應,已透露出不合常情的第一道線索,或許這正是他欲以金錢換取權力來施行暴力的開端。他對艾德的付出,始終不願釋放真正的情感(除了金錢以外);是以,當他救回重傷昏迷的艾德,卻始終不曾狎褻;在艾德激動地擁抱他時,他卻雙手無措;及至廁所內對他的親吻,他卻狠狠推開,那一巴掌打落的,是喚醒他昔日遭父親性侵的創傷記憶,也是他對父親積累多年來的憎恨。

本片除了透過低限敘事手法呈現兩人關係的弔詭,也透過影像構圖,暗示阿曼多始終不曾真正接納艾德,這在兩次艾德在他家與之同桌共餐的「家庭」意象中可以證明。第一次,艾德主動表示願意清洗餐盤;第二次,兩人談論父親對兒子的教養問題。在這兩次象徵家庭意象的構圖中,導演始終利用前景直線框緣的一道黑線將兩人劃分為二,兩人各自待在自己的景框構圖中,不曾踰越。在看似溫暖家庭生活的表象中,那道阻隔兩人的景框強調,無疑指向阿曼多內心真正的盤算。艾德在餐桌上問他:「小時候父親會打你嗎?」他猶豫了一下,謊稱不會。他反問艾德:「如果有小孩的話,你會打他嗎?」艾德說「會,因為這樣才會得到教訓!」看似平常的對話內容,其實是阿曼多對艾德的再次試探,他利用艾德以暴力解決事情的習慣方式,引導他慢慢走向為他弒父的最終盤算。兩人的簡短對話中,並無透露阿曼多的秘密,離桌前,艾德說「我會幫你殺了父親」,阿曼多卻不曾以言語或行動攔阻,正因為這是他以金錢換取權力來施行暴力的證據,同時也是他再次淪落悲劇的命運寫照。

作為一個雙重悲劇來說,阿曼多從亂倫性侵的陰影走向弒父的悲劇,注定他無法與人(當然也包括艾德)建立正常的情感關係。當艾德為他弒父之後,縱然沒有任何目擊者,他仍報警捉拿艾德,因為他已無法跟人建立任何關係,只能冷冷地看著艾德被捉,再次緊鎖內心的秘密。他對父親的愛憎與對艾德的愧疚,是做愛後的兩行熱淚,也是他在全片中唯一一次的情感表露。

《遠方禁戀》劇照。

本片的敘事不論在手法或主題上,都令我想起去年金馬影展放映的《暴力小姐》,這部2013年同在威尼斯影展獲得最佳導演獎的作品,是希臘導演阿拉納斯執導的第二部長片。兩部作品無論在內容或形式上均冷靜自持而又高度節制,敘事上的留白、省略都十分出色,更同樣強調人物背影與秘密相關的影像暗示,甚至影片首尾在內容與形式上的彼此呼應都如出一轍。本片以阿曼多背影開場並暗示他的秘密,到謎底揭曉後影片以阿曼多的側身面對鏡頭作結,正是內容(從秘密的隱藏到揭曉)與形式(背面到正面)完美的首尾呼應。而《暴力小姐》的開場,鏡頭隨「門」緩緩推開,揭露一個表面看似幸福的家庭秘密(11歲女孩選擇在生日當天跳樓自殺的原因),與影片結尾女兒緊緊關上父親被母親殺死後的房門(象徵關上這個家庭亂倫性侵的秘密),同樣是內容與形式完美的首尾對應。這兩部作品在內容上的內斂與形式上的純熟,皆彷若出自大師手筆,尤其維加斯更是貫徹以終,直到影片最後一刻仍不願表露亂倫性侵的隻字片語。他證明了自己是冰山理論的最佳繼承者之一;而此,不過是他的第一部作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