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玫君的深度電影解讀與浪漫情書——《李香蘭的世界》
李香蘭的傳奇訴說不盡。
名叫山口淑子(Yoshiko YAMAGUCHI)的日本女孩1920年2月12日在中國滿州遼寧省撫順市出生。她中文流利,以她生長的年代,一般中國人未必能講普通話,她的「京片子」字正腔圓,比中國人還中國人,甚至多少年後的1950年代到1960年代引領港、台、星、馬風騷的香港華語片影壇,普通話講得這麼標準、這麼優美動聽的超級巨星,也只有她跟李麗華、趙雷……少數幾位。(我不免偷笑蔣氏王朝1949年以來在台灣推行「國語」時,非但打壓閩、客、原住民母語,還鄙夷口音不標準的「台灣國語」,其實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外省人又幾時口音標準過?蔣介石與蔣經國浙江口音重到根本不是普通話,連我這個上海爸爸、江蘇媽媽的小孩都聽不懂!)莫非恰似奧黛麗.赫本主演的電影裡諷刺的,英國人根本不愛英語,反而是外國人學到一口標準的英國英語!或者是電影《第凡內早餐》中,有人嫌女主角(奧黛麗.赫本飾演)的英語很爛,建議讓她先學一點法國語文,對改建她英語會大有幫助。李香蘭是天資聰穎?或是1920年到1940年的中國北方地當時環境,多種民族相處、混雜,讓她日語、北京話、滿州話、英語、俄語(因為彼此融會貫通?)都能勝任?如果她出生在上海,是不是北京話與上海話通吃?張愛玲是兼治北京話與上海話的,她還跟李香蘭見過面,合影留念(請參考皇冠出版公司張愛玲的《張看》書中圖文)。
她的天籟美聲的歌喉要怎麼說呢?華語歌壇少有人能及,與真正的中國人周璇、白光……並列四大奇葩,從二次大戰期間綿延到戰後。只是,戰後其他幾人只剩下歌,周璇早逝,白光在影壇沒落;唯獨李香蘭依然屹立,跟同輩演員李麗華、晚輩尤敏、林黛、趙雷成為電影界港台星馬巨星中的巨星。日本保存電影影像讓香港與台灣望塵莫及,李麗華、尤敏、趙雷等人主演的香港電影絕版消失的不可勝數,李香蘭戰時、戰後主演的日本電影全都完整無恙。至今你我還有緣從DVD見識1940年伏水修導演的《支那之夜》、1943年清水宏導演的《莎韻之鐘》、1950年谷口千吉導演的《曉的脫走》與黑澤明導演的《醜聞》、1956年豐田四郎導演的彩色片《白夫人的妖戀》。其中,《支那之夜》裡的插曲〈蘇州夜曲〉(西條八十作詞,服部良一作曲)何止風靡一時?詞曲優美傳唱多年,還被翻唱成國語歌曲與台語歌曲。
山口淑子英語流利,她的英文名字並非日文拼音直譯,而是Shirley YAMAGUCHI。1950年她主演了美國導演金.維多(King Victor)的《日本戰時新娘》(East is East),1955年她主演了美國導演賽謬.富勒(Samuel Fuller)的彩色片《竹屋》(Bamboo House)。金.維多後來拍攝過奧黛麗.赫本主演的《戰爭與和平》;賽謬.富勒則深受法國導演高達推崇,還在高達電影《狂人皮埃洛》裡現身說法,扮演自己。可惜《竹屋》並非富勒傑作;《日本戰時新娘》(我用的是台灣院線片上映時的中文譯名)也不是金.維多的創作顛峰;黑澤明的國際聲譽是從《醜聞》的下一部(也就是《羅生門》)方才開始。這使得李香蘭的電影與歌曲成了日本人與華人世界的瑰寶,歐洲與美國不見得家喻戶曉。
誰知道多少年後,躍為國際大導演的蔡明亮,李香蘭的歌竟是他的最愛,在他這部那部電影、舞台劇裡播放李香蘭這首那首歌。我深愛李香蘭1957年香港電影《一夜風流》(卜萬蒼導演、宋存壽編劇,取材托爾斯泰小說《復活》)裡的插曲〈小時候〉(李雋青作詞,姚敏作曲),詞、曲、歌喉都頂尖。戰後,李香蘭在日本主演過托爾斯泰小說改編的舞台劇《復活》。並非大明星都敢、都能勝任現場一氣呵成的舞台演出。趙雷(與林黛合演過《江山美人》、與尤敏合演過董小宛題材的《深宮怨》)接受電影史家左桂芳與我訪問時,憶述他跟李香蘭合演《一夜風流》期間,為了劇情需要,李香蘭在地上又抓又撕又扯又翻滾的認真投入、賣力演出,當時華語電影的明星們沒人能夠做到,而她這位超級巨星卻能這般敬業!
上圖:《支那之夜》。
下圖:李香蘭在《莎韻之鐘》中扮演台灣原住民女孩。 |
沒人能夠扮演李香蘭。日本演員中文無論多好,都跟西方人講普通話一樣會有外國人的口音。華人演員中、港、台三地,並非人人能講「京片子」,還必須日語流利。可是,她(她們)能唱嗎?能唱出受過聲樂訓練的高難度歌曲嗎?要拍攝李香蘭傳記/傳奇的劇情片,可能是個遙遠的夢。陳玫君用紀錄片展演李香蘭?高招!
未看陳玫君的《李香蘭的世界》前,非常恐怖:李香蘭多才多藝,生命經驗豐富複雜,用六小時來展演都還不夠多,怎麼片長只有60分鐘!觀賞時更加恐怖:陳玫君60分鐘的紀錄片,我用掉六小時來研讀都還不夠,寫了幾千字的筆記只是摘要,簡直可以寫一本書!
全片分成兩部。第二部牽扯到台灣的文藝青年才子:劉吶鷗。對我來說,又是一番恐怖。幾年前,廖敬堯認真耕耘了一部關於劉吶鷗的紀錄片,備受讚譽,劉吶鷗的家屬後裔有人慷慨提供影像,有人阻止使用相關影像,結果廖敬堯的創作遭到禁映。真不知陳玫君是怎麼克服萬難的?或許多虧紀錄片傑出導演林建享(他是劉吶鷗的外孫)情義相挺,出馬擔任製片?
陳玫君的這部紀錄片講述李香蘭的生平(陳玫君與安邦達撰稿),用了很多前人的影像史料當畫面。譬如說到一百年前醉心中國文化的日本青年山口文雄(於是你我見到一個和服日本青年背向你我、面對富士山的老舊黑白片片段),17碎石懷著滿腔熱情移居中國(你我見到一處中國情調古色古香的門牆,還飄著垂柳的老舊黑白片片段)……。又如,李香蘭少女時代歌聲就傳遍了整個滿州(你我見到一些舊黑白片裡的風景,商隊駱駝沙漠行、山城風貌、婦女河邊洗衣)。
這部紀錄片的每一句旁白,都引發我無窮的聯想,無盡的深思。因為俄國革命而被迫流亡到滿州的俄國女孩柳芭,李香蘭生命中的異國摯友,你我能不想到張愛玲生命中的印度女性夥伴炎櫻?如果山口淑子的父親一開始就去到/久留上海,李香蘭的中國口音將會是怎樣?會不會像澳洲男孩杜可風(Christopher Doyle,他為楊德昌的《海灘的一天》與王家衛的《阿飛正傳》擔任攝影指導而享譽)要學中文,去了香港,學到的竟是廣東話?
陳玫君訪問日本學者吉岡愛子(婦女研究專家),其中有一回吉岡愛子提到空軍有人說「他們7歲時就男女分班,暫時更沒有戀愛的機會」,所以電影中的李香蘭容貌漂亮,衣衫華麗讓(戰時男女)驚豔羨慕。我不知道陳玫君這部紀錄片為何應邀參加過舊金山同志影展?跟李香蘭在戰時合演過《支那之夜》多部著名電影的男演員長谷川一夫戲路寬廣,陳玫君擷取了他女裝/女妝/古裝和服藝妓扮相的一個鏡頭。我不免想入非非,莫非男女分班阻礙了男女戀情,而能發展出男男愛愛?在戰場嗎?
學者吳睿人受訪時談到戰時,日本在中國的滿州映畫政策宣傳電影常常安排日、華戀情,而且「重點是男孩是日本人,女孩是中國人」。說到重點了。所以法國導演雷奈1959年的《廣島之戀》讓法國白種女人與日本黃種男人露水情緣(而非美國好萊塢電影總是美國男人跟日本女人或中國女人一段情),費里尼1954年的《大路》讓女主角崇拜陰柔男小丑、懼怕粗獷兇暴丈夫,才是揚棄偏見的弱勢出頭天。反而是台灣《願嫁漢家郎》(周藍萍作曲)的歌詞,莊奴明槍射雲南擺夷族,暗箭次台灣原住民,漢人沙文主義始終不知反省認錯!
二戰期間,中國演員演出日本、滿映電影就是漢奸?戰後就要被清算、被批鬥?李麗華也跟日本人演過日本電影《春江遺恨》,後來也被聲討。不料在李香蘭面對中國國民黨政府判處死刑威脅時,俄國好友柳芭在千驚萬險中提供山口淑子的出生證明與戶口名簿,李香蘭不是中國人!我總記得自己高中(台北的建國中學)時,教官周咸璋先生對於「二戰結束時,蔣介石只信任二戰期間在重慶的人,變相排斥、甚至踐踏淪陷區的軍民」不以為然,他覺得政府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人民,事後還要怪罪被敵人欺負的人民,很不應該。白色恐怖期間,周咸璋的見解與勇氣讓我永遠銘記。所以,你我或許不必忙著貼標籤,不在於「什麼」,而在於「怎麼」。二戰期間,李香蘭、王引、陳雲裳主演的(中國與日本共同出品)1943年《萬世流芳》,藉著英國在滿清時強銷鴉片到中國,以古諷今,揶揄了二次大戰時日本對待中國的方式,滿映共同出品,居然有此例外!
我只注意奧黛麗.赫本的電影與生活間的種種奇妙牽扯、巧合,於1993年寫了個短片劇本《生活像電影——奧黛麗.赫本的二三事》。陳玫君的紀錄片讓你我見到了李香蘭其人其片的一些呼應,彼此解釋。陳玫君擷取了李香蘭許多電影中的片段來敘事、來評論,常常結合得天衣無縫,令人稱奇(陳玫君與柏保羅的剪輯,王盈舜等人的攝影,都出類拔萃!)不過,把戰後谷口千吉的反戰電影傑作《曉之脫走》(黑澤明編劇)裡的戰時女主角(李香蘭飾演)在中國戰場為日本勞軍演唱場景,用在陳玫君批判的二戰期間宣傳片的行徑,似有爭議,褻瀆了也扭曲了《曉之脫走》。
人,或許都有雙重「自我」甚至多種面向。我最喜歡把雷奈《穆里愛》的四位主角季撒謊又說實話、費里尼《愛情神話》的人物寄拘謹又放縱或雌雄同體,跟李香蘭主演的《白夫人之妖戀》裡的白娘深受許仙(妖/男同性戀癡戀人/異性戀男)、白娘與小青的女同性戀、白娘與小青的同一個人兩個面向(感情與理智)等對照閱讀。其實,李香蘭/山口淑子在中國人與日本人(以及中國文化與日本文化)間的認同、抉擇,比她演的電影更難取捨、更不易兩全。
陳玫君比你我看到更多更深的層次,還延伸到台灣男性劉吶鷗在日本人與中國人之間的類似認同艱苦,以及被兩造歧視。陳玫君更進一步,看到劉吶鷗在這方面跟李香蘭的相似(同質性),以及差異。1950年出生的劉吶鷗,1940年9月3日在上海橫死(被中國國民黨特務暗殺),中國比日本更毒更狠?這位文學與電影才子,陳玫君拿捏其中的文學、電影,都得心應手,少有人能及。下次,陳傳興與廖美麗何不邀請陳玫君也去導演「文學家電影」?
陳玫君最奇特也最富創意的是,在片中分析解讀了好多李香蘭的幾部電影。何止是上乘電影的影評論述?還洞悉社會、歷史、文化!如果陳玫君平素大量影評書寫,我跟台灣許多影評人都不必混了!
傳秀玲的旁白,普通話比多數人標準,但她把末代皇帝「溥儀」念錯成「父儀」,把「徜徉」誤讀為「躺羊」,不免瑕疵。陳玫君使用大量舊電影,片末未列出片名清單,也是憾事。
總覺得陳玫君也有雙重自我,一方面批判冷酷犀利,一方面這部紀錄片又像是寫給劉吶鷗(以及李香蘭?)的情書,非常浪漫。用李香蘭演唱的〈夜來香〉收尾,也是高招。
如果你想比較李香蘭在《萬世流芳》裡又演又唱中文歌〈賣糖歌〉的影像與山口淑子在《支那之夜》裡邊走邊唱日文歌〈蘇州夜曲〉的影像,曾炫淳早已為我把84分鐘的《鵪鶉在鸚鵡頭上唱歌》po到Youtube上。李香蘭2014年9月7日殞逝於日本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