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雷奈的《戰爭終了》、林泰州的《柳川之女》到《愛上變身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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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9-02

反佛朗哥獨裁的西班牙自由鬥士狄耶勾三番兩次潛回西班牙,每次都用不同的姓名、身分前往法國。這一回,法國邊境的警探當場要他打電話到法國家裡確認他並非冒名頂替。接到電話的一方是被狄耶勾「借」用姓名、身分的男人的女兒。這位大學女生相當機智,在電話那一頭幫狄耶勾圓謊。順利通關的狄耶勾搭火車前往巴黎,在車廂望著一位陌生的女乘客,想著電話那一頭素不相識的女孩,那位隨機應變救了他的女孩會是什麼模樣。於是你我隨著他的想像,先後見到十二、三位女孩各走一小段路,接力般走完一大段路。短時間鏡頭展現出未曾謀面的女孩容貌的多樣可能性,這是雷奈1966年電影《戰爭終了》(La guerre est finie)裡的神奇經驗蒙太奇,也是影史令人嘆為觀止的「未來式」(有別於現在式、過去式)的典範。

多少年前,台中。眾人圍觀一位淹死的女性裸屍。唯獨一位女孩脫下自身衣服為死者遮掩,寧可自身裸體匆匆離去,感動了在場的一位男孩。那男孩好奇這勇敢、體貼的女孩,想知道她是何方神聖,於是悄悄尾隨,不料沒有追上。男孩正巧走進一家奇特的店,從此經歷了另一番人生,學成陰莖吊重物的「九九神功」。多少年後,有人研探台中歷史,這男孩已屆老年,憶述這段往事。那女孩的模樣也在尋尋覓覓中,一小段路程被切割成十多位不同的女孩各走一段,接力走完。無法確定那女孩的容貌,林泰州的短片《柳川之女》用這種比喻貼切刻劃了記憶的模糊,或許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當年那女孩(以及跟蹤她的男孩)走過這段路。

林泰州既然向雷奈的《戰爭終了》取經,乾脆也向雷奈的其他電影致意。於是,現實的風景(影像)與手繪的圖畫(昔日的柳條、河水、女孩、屍體)互動互喻,呼應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這位女孩一直被本片談到、頻頻被尋找,卻始終沒有出現,恰似雷奈的《穆里愛》裡的穆里愛從未亮相;常常映現時鐘(物理的時間印記),恍若雷奈的《廣島之戀》,但林泰州巧妙把時鐘指針跟男主角陰莖懸吊重物的意象互為聯想。

李玹雨與朴信惠2015 年的南韓電影《愛上變身情人》從南韓一位年輕男孩金禹鎮一覺醒來完全變了樣說起。原先他手比臉大,一隻手遮住臉綽綽有餘,怎麼這天早晨竟然臉比手大,臉幾乎是手的兩倍,容貌身材完全走樣,成了肥胖中年大叔了。往後他每天早晨醒來都變得完全不一樣,或是美少男,或是毛髮不在頭頂而在嘴巴與兩頰(禿頭),或是兩腿間不再外放昂揚(陰莖)而是含蓄內斂(陰戶)。日子一天天過去,花美男、老翁、少女、阿嬤、講英語的西方人……。無法控制更難以預料下一個早晨會是怎樣光景!他愛上了美美的女孩洪怡秀(韓孝珠飾演),在他外貌還不錯的那天千辛萬苦邀到對方共進晚餐。雙方的戀情都在持續進展、延伸,只是,第二天他變成了長髮少女。這要洪怡秀如何相信?怎能接受?

我看這部電影,最先感受的驚喜是:金禹鎮明明是全片的第一主角,洪怡秀雖是主角但戲份遠不如金禹鎮多。可是金禹鎮這位人物由許多位男女演員分攤、接力扮演,每人登場機會不多。這樣我見識到「視覺上戲份最多的主角(洪怡秀)vs.思想上情感上戲分最多的主角(金禹鎮)」。美美的男孩(李棟旭、朴敘俊、李真旭…)、長髮女孩(千禹熙、高雅星…)、中年男(金相浩、金大明…)、講日本話的美少女(上野樹里)以及一些歐洲、美國男女都扮演過金禹鎮!

本片的可貴是雙重的意在言外。一是如果你我擁抱真愛,就不該以貌取人(本片英文譯名「The Beauty Inside」是內在美之意)。既然愛上對方,哪裡在乎對方年紀(所以金禹鎮有一回變成男童,好幾次是老人、阿嬤)、美醜?甚至不必計較對方國籍、性別(本片最動人的一次是跟能聽但不會講韓文的日本女孩同床)與性偏好!同性戀又何妨?

金禹鎮以各種男女老少姿容面對洪怡秀,其實可以看成洪怡秀預見金禹鎮未來的比喻,任何人遲早會老會醜會體力衰退的啊!

二是如果把洪怡秀看成是國家、社會(我跟女性主義人士一樣向來討厭把女性比喻成大地、國家。在我幼年,都是用第三人稱的「它」來稱呼中性或無性的國家,但台灣社會近年沿用英文、法文,把國家稱為「她」!),那麼,這個社會應該接納、包容各種性別、性偏好、年齡、種族血統、外表美醜的人。南韓這樣,台灣也可以如此。金禹鎮無論變成啥樣,媽媽總能認出他,永遠接納他,這就是真愛。洪怡秀與金禹鎮甚至是不變的大地與多變的族群的現代寓言!

《愛上變身情人》把雷奈《戰爭終了》出神入化的那段蒙太奇運用得讓人會心微笑、讓人熱淚盈眶。金禹鎮變成美女的那一天,好友兼男同事尚柏想跟「他」做愛,金禹鎮不肯,本片旁敲側擊了「不要以貌取人」,不僅容顏美醜,更有外在性別與內在性偏好未必一致的省思。如果金禹鎮為了留住變成美少男的形象而永遠不睡覺,將會怎樣?那就請你去看本片自行參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