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對付貧與困:《挖玉石的人》
不出聲、不干預、不提問,全然讓拍攝對象自由表現,只透過取材與剪輯呈現觀點,這樣的紀錄片形式看得透徹其實是劇情片,只是所有角色並不由演員裝扮,沒有劇本,不背台詞,不受指導,無須排練,他們扮演自己,在攝影機前如常生活,如實工作而已。導演堅持這種美學要有更強的自信,不擔心人家看不明白,相信被攝者出於自然的言說與行動便足以表達一切;由於沒有提問與應答,自主的觀眾要發揮更多想像建立脈絡。《挖玉石的人》正是如此「絕對」的紀錄片,給拍攝對象與觀影者更多自由各自表述。
影片一開始是純然的黑,幽黯中閃動一抹幽光,映照出挖玉石者穴居的生活:刷牙、洗臉、生火、煮水、點香,一切當下自足顯得自然。有人騎乘摩托車由坑道進入礦穴,直直的車光連結的是上方敞亮的空間,也才指涉那個複雜糾結的外在世界。攝影機轉向地面後,照舊呈現挖玉石者的生存現狀:挖礦、吃飯、睡覺,挖礦……不斷重複的繁瑣日常,僅有的娛樂就是看電視、聽收音機,回到光亮的世界他們看來精神健旺,甚至時有笑容。這群緬甸境內的移工多半年輕精瘦,年紀三十歲上下,告別妻兒家人蝸居礦山,夢想有朝一日挖到寶石翡翠能夠脫貧致富。儘管有家要養,有債要還,還要繳田租,萬一礦場倒塌命懸一線,這些挖掘者並不悲苦也不抱怨,甚至形容安適,看他們吃飯就知道什麼叫「粗飽」,他們的氣力都用來對付貧困,沒有多餘的心神抱怨不平,這世界有很多人就這麼活著,理直氣壯的,無須外在世界的同情或理解,局外人記錄、探看的慾望與他們無涉。
在這個陽剛的勞動世界裡,女性、兒童、家庭彷彿不存在,挖礦人借手機打電話給妻兒互報近況,這才連結到那個相對安穩的俗世人間。一段尋常對話透露了佃農變成礦工的背景成因:雖然老家今年稻米收成頗佳,也不足以支付田租、孩子的學費以及補習電腦的開銷,父親出外拼搏冒險挖礦,無非是寄望下一代有更好的出路,改變孩子的命運也就改變他自己的命運,這種均貧的坎坷路臺灣是過來人。然而礦山偏遠封閉也是危險所在,挖玉石的人真在搏命演出,當貧與困交相催逼,肉身是他們所能仰仗的最後資源,一無所有的人沒什麼好失去的,唯有涉險才尋得到出路。
全片至剪接完成為止,總共拍了約八百多個小時,長達十四個月左右的拍攝期理應有不少戲劇性的場景,導演自陳:「待了比較久的日子後,就會覺得那樣的戲劇性太習以為常⋯⋯逼迫自己回到電影故事的純粹,以客觀的角度來思考事情,很多當下的主觀情感不一定是準確的。」去除戲劇性回歸生活日常這是導演的美學選擇,意在逼視礦山生活的匱乏單調,對照挖玉石者泰然自若的態度,益發彰顯勞動者應對苦難所展現的堅韌,這是他們的志氣與尊嚴。電影一直到最後才揭露日常表象下所隱藏的危險:礦坑倒塌掩埋生人,當危難時時存在也就變成一種日常。導演無意強化災變現場的戲劇張力,攝影機架在高處靜靜遠觀他人生死交關,這是多數人沒法降低的高度,無能跨越的距離,但是局外人可以靜觀這群掙扎求生的人,試著理解貧困的共像:專權、腐化、爭戰、市場、跨國財團,這是窮乏之國共同的經歷。
導演趙德胤出身緬甸華僑,他專注於緬甸社會現況呈現邊緣族群的困境。早在2006年導演就認識當地青年影人,《挖玉石的人》即是由台灣年輕人成立的岸上影像與緬甸蒙太奇公司合作拍攝。這樣的互惠交流除了實質上迴避種種官方禁制與干預之外,也支持當地影人解放被禁止的影像,更重要的是讓臺灣看到緬甸。臺灣一直面向西方與東北亞,大大忽略了東南亞,這樣的勢利眼限制了視野,無視臺灣目前多達64萬人的新住民,其中約有四分之一來自東南亞。勢利眼使人無知,無知讓人妄自尊大無同理心,面向南方讓我們調整視角看望世界的另一方。
《挖玉石的人》雖已剪接完成如期上映,到現在卻都還在當地拍攝,未來即便拍片結束,挖玉石的人還是原樣搬演,照常演出,沒甚麼特別的事就是他們的故事,無論苦樂悲欣,這是他們的生活/生命,一如我們每個人每一天都在不同的時空演出自己的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