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Double:《同伴》與《盜貼人生》,黃信堯《大佛》神鬼一體,應政儒《犧牲之旅》虛實無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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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19

青春美貌跟他同一時代的亞蘭.德倫、華倫.比提不分伯仲的法國男演員皮耶克萊芒提,在維斯康堤的《浩氣蓋山河》(扮演畢.蘭卡斯特的兒子,亞蘭德倫的堂弟)與布紐爾的《青樓怨婦》(扮演癡情黑道男孩糾纏那位客串娼妓的中產階級家庭主婦)。驚鴻一瞥後,縱然婉謝費里尼邀約主演《愛情神話》,卻在貝托路奇導演的《同伴》(Partner)與巴索里尼導演的《豚小屋》(Porcile)使盡渾身解數,依然大放異彩。

1968年的義大利電影《同伴》「玩」聲音也「玩」畫面。年輕俊帥的男主角看書時戴著耳機。本片伴隨他的主觀感受,別人用正常聲調跟他說話,你我跟他一樣幾乎聽不到,只有當他卸下耳機,你我方才聽清楚別人講的話。他坐在桌旁,既「看」書也「看」人(背景中的人),前景卻有咖啡廳的男服務生背對你我,似乎正在「看」他。背景位置有人張貼海報,他全然不知(或許呼應法國電影大師高達有時在映現,在描述主角怎樣怎樣,卻故意讓你我分神看到其他人的驚悚行為或誇張姿態,反倒是身在其間的主角居然豪不察覺或不以為意!)。《同伴》常常刻意對比紅、藍兩色,擺明了也是師承高達電影。

貝托路奇的《同伴》玩「看」(與「不看」、「被看」),複雜得傾向法國電影大師雷奈。男主角「看」書,書中竟藏了一把手槍!(是暗喻文化與武力勾結、共犯?用文化掩飾武力、為武力護航?文化被武力利用、褻瀆?)

另一場戲,男主角一遍又一遍練習舞台劇劇本的說白。那台詞有幾句類似雷奈1961年電影《去年在馬倫巴》男主角向女主角描述一路走來的景觀。《同伴》的男主角同時演練兩人的對話,一剛一柔,一問一答,或許還一男一女。此情此景,彷彿他單獨一人擔任/勝任戲中的2個角色。你我不必等到後來出現跟男主角外貌一模一樣的男孩,已經先有其他方面的double了。美麗女孩(Tina Aumont飾演)的一雙眼睛恐怖到極點,是妖怪?是科幻噩夢?不,原來她的另類化妝把眼皮彩繪眼球圖樣,閉眼或眼皮下垂時讓你我誤以為是怪物魔眼。等到真相大白,你我能不啞然失笑?連女孩眼睛都被貝托路奇「玩」出double。

圖:眼皮彩繪眼球圖樣

《同伴》取材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關於一個人的雙重人格。法國男演員擔綱,義大利男導演掌舵。2014年英國男導演Richard Ayoade邀到美國男演員Jesse Eisenberg主演的《盜貼人生》(The Double)取材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同一本小說,穿插〈壽喜燒〉等幾首日本語的歌曲,「玩」了一下異國情調(exotic)?

《盜貼人生》安養院裡的年老女性(男主角的媽媽與她的室友?)從造型到神情,何止雞皮鶴髮?簡直恍若刁鑽女巫?我不知為啥這樣。倒是日後男主角得知母親死訊,彷彿毫不在乎,也許非關道德,而是男主角本身自顧不暇,外加無奈、無助、無所謂的個性,你我能不想到法國作家卡謬(Albert Camus)小說《異鄉人》男主角喪母的反應?男主角平素上班的種種遭遇,跟美國作家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的小說《錄事巴托比》(Bartleby)的主角相當神似。我沒讀過梅爾維爾的原著,倒是看過法國男演員摩里斯.侯內(Maurice Ronet)1976年導演的電影版,馬桑斯.麥佛(Maxence Mailfort)主演。摩里斯.侯內演員生涯中,最著名電影是1959年的《陽光普照》(Plein Soleil),扮演的富家子既然施捨又捉弄貧窮青年朋友(亞蘭.德倫飾演),結果激怒對方,慘遭殺害。侯內後來還跟一大票影星為奧黛莉.赫本主演的《朱門血痕》客串亮相。

《盜貼人生》裡的房間,既像幾十年前的光景又似未來世界科幻故事,這種「究竟哪個年代」的曖昧性或非寫實性,以及室內的迷宮(Labyrinth)意象,跟《同伴》在聲音與畫面的實驗色彩,意識形態的革命情懷(反資本主義?反帝國主義?諷刺美國霸權?)大異其趣。

第37屆金穗獎入圍片公映,對於去年8月、9月來不及報名的佳作,邀約了幾部當作「特別放映」。其中兩部正巧我在2014年高雄電影節先睹為快過。黃信堯的《大佛》還入圍了金馬獎短片競賽類。應政儒的《犧牲之旅》我因為演出了一場戲(演的只是龍套角色:裸男甲)而於2014年11月到12月我的facebook寫了幾萬字關於這部劇情短片的這樣那樣。男主角是四位青春正盛的美貌男:兩人在現實生活中;其中一人虛構了小說中的兩位男孩。故事裡的兩男似乎篇幅比現實中的兩男多一些,「害」得我起先沒看懂。其實反倒收虛、實無界,生活與小說互動互喻之妙。生活與小說,各有一組男男愛情,是double。小說作家(廖祐慶飾演)跟小說中的人物(薛宇廷飾演)相遇相聚(是逃避痛苦現實?),是「超現實」,也是另一種double。《犧牲之旅》的畫面傾向唯美,構圖流露熱愛實驗電影的深情。

《大佛》的double,一邊是社會底層兩男(陳竹昇飾演的資源回收拾荒難肚財與莊益增飾演的工廠夜間警衛菜埔)所身處的苦澀無趣的黑白現實,一邊是銅像工廠老闆黃啓文(柯楠源飾演)的轎車的行車紀錄器裡所見到的彩色影像。這間「黃三界國際銅像藝術中心」的工廠受大佛山委託製作的佛像雕塑已近完成。未完成的是我對店名的想入非非。黃三界?哪三界?天地人?或者人鬼神?大概都成。肚財與菜埔談話中,「老闆賺那麼多錢都給他在美國的兒子」,讓你我想到郭台銘跟他在中國「富士康」多少跳樓自殺的血汗勞工,或是辜振甫的員工辛苦一輩子的薪水也抵不過突然冒出的小三鄧香妹每次拿取的桃色緋聞閉嘴封口費。

對白中,「神明也是會挑最大的」,歪打正著,彷彿預言了2015年慈濟(與證嚴法師)受到的批判與責難。「這不是官商勾結是什麼?」與「三分靠作弊,七分靠背景」,三言兩語,淡淡一筆,政、商、宗教各方弊端種種腐敗,都被掃到。

圖:黃信堯《大佛》

肚財與菜埔納悶老闆為何晚上開車回到工廠?「見鬼啦!平時只出一張嘴,今天居然自己動手。」一句「見鬼啦!」歪打誤著,竟成了後來老闆失控殺人藏屍的伏筆。這些對白雖然緊扣台灣社會的不公不義,高明處卻是能用最俚俗、最本土的語調說出。但這是本片思維、理念的高明,只是題材好、故事好的層次。黃信堯的非凡在於他怎樣呈現。且看,一回畫面是左邊,一隅是鐵皮屋小室裡燈下的肚財與菜埔,右邊大片區域是室外老闆開著轎車。同一場域,勞工階級的空間有限,彷彿囚困室內,富裕的老闆卻在寬闊的室外自由自在,顯得空間無窮。肚財與菜埔置身原先畫面的小小直長方形,換成被框在下一個畫面裡的小小橫長方形。橫長方形之外,是鐵皮屋外觀的牆壁。框,引發你我的聯想,隱喻,應有盡有。《大佛》的攝影指導李中旺是紀錄片導演大咖;男演員莊益增(與顏蘭權共同導演)紀錄片《無米樂》與《牽阮的手》而享譽。

佛像(或佛、神明)任人(比如老闆黃啓文)擺佈?或是佛像默默「看」著人類(的愚昧)?有個鏡頭,背向你我的佛像在前景,老闆進到轎車背向你我駛去。下一個鏡頭,車窗外的背景位置是「被看」的肚財與菜埔。神佛「看」人(老闆)恰似人(老闆)「看」雇工、「看」窮人?宗教與商人都有階級高下!?

行車紀錄器常常是車窗外的風景。老闆與18歲援交(!?)女孩談話。女孩想賺錢讀大學,想去美國。老闆說美國就在「我褲襠裡」。你我只聽到畫外音,沒看見他倆身影,或許反而趨近雷奈《穆里愛》電影的影像有限,觀眾的想像無窮,以及縱然沒有演員、甚至沒有畫面,聲音也能單獨鋪陳故事,推展劇情。

女人是老闆多年的情婦小三(?)急著要錢,揚言恐嚇要向報社抖出戀情,被老闆殺人滅口。黑白現實的肚財與菜埔「看」到了彩色影像裡的錢財糾紛、生死劫數。老闆殺人、移屍,必須走經轎車旁邊,前面終於也被行車紀錄器「看」!背景位置的佛像同樣「被看」。菜埔問,可要報警?肚財嗆他:「你是忘記法院跟警察局都是有錢人開的?」本片巧妙鋪陳出台灣人集體的心聲。

夜色中,肚財推著機車要回家。背景中,菜埔把記憶卡插回老闆轎車的行車紀錄器裡。機車與汽車,對比了階級差異.菜埔縱然進到轎車,畢竟不是他的。

末了,望著藏了女屍的佛像,敬拜、求福,不免自問:「我們現在到底是要拜神還是拜鬼?」神明無能?無力?無知?神明掩護殺人藏屍?神明墮落到等同死人(鬼)?神與鬼是同一物的double?黃信堯激發你我深思,玄妙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