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故事的人（番外篇）】《唐人街》的編劇藝術
由羅曼波蘭斯基執導，傑克尼柯遜、費唐娜薇主演的偵探片《唐人街》（Chinatown），在1974年公映時出乎電影主創團隊的意料大受歡迎，更獲得影評的一致喝彩，結果以320萬美元的製作預算，在北美市場便取得2920萬美元的票房佳績，翌年又獲得奧斯卡11項提名，但運氣不好，碰上了影史難遇的經典巨片《教父續集》，最後只有編劇勞勃托尼（Robert Towne）獲得最佳原創劇本獎。
《唐人街》的劇本能在超級強敵手下仍脫穎而出，自然有其非凡之處。由美國好萊塢編劇協會東西兩岸的協會成員於2008年共同評選出的「101部最佳電影劇本」（詳細名單見曾西霸著《電影劇本結構析論》附錄四），《唐人街》榮登季軍寶座（僅次於《北非諜影》和《教父》，《教父續集》則只獲第10名）。在台灣電影學子奉為經典編劇教科書的《實用電影編劇技巧》（Screenplay: The Foundations of Screenwriting）一書中，作者悉德菲爾德（Syd Field）便將《唐人街》的劇本作為「完美例證」來詳加分析，相信歷年來有志編劇的讀者人數應已過萬，如此一來，區區似乎已沒有什麼可以再置喙的地方了。但在行文前細心重看了一遍影片，以及DVD中收錄的3段《唐人街》製作花絮短片，聽過勞勃托尼、羅曼波蘭斯基、傑克尼柯遜、和本片的製片人勞勃伊文斯等主創人員的心得訪談之後，倒也有了一些新的心得，可以拿出來跟編劇同好說一說。
讓我們先從作為標題的「唐人街」說起吧。
對華人觀眾來說，《唐人街》這個似乎充滿「種族歧視意味」的片名有點礙眼，當年也的確引起了一些「辱華」的負面議論，它彷彿意味著洛杉磯的「唐人街」是一個無法無天的蠻荒之地，正直守法的美國人根本拿它沒轍，因此在片末才有"Forget it, Jake. It's Chinatown." 這句經典的對白出現。其實，這是華人觀眾很容易因為民族情緒而產生的誤解，編劇並非此意。
我們看看編劇是怎麼處理這段變起倉促的片末大高潮：
大惡霸諾亞克勞斯（約翰赫斯頓飾）與他收買的壞警察克勞特押送著傑克吉蒂斯（傑克尼柯遜飾）坐車來到唐人街，車停下，三人過街，走向吉蒂斯的兩個偵探社手下沃爾希和德菲。吉蒂斯用一貫的嘲諷口吻向手下介紹同行的兩人，手下卻出示他們已被上了手銬。此時，警探埃斯柯巴和同僚現身，下令拘捕吉蒂斯，吉蒂斯輕輕說了句：「好消息。」欣然將手舉起讓警察給他上手銬，因可趁機逃離克勞斯的魔掌。埃斯柯巴宣讀罪名：「隱匿證據、敲詐、掩飾真相……」吉蒂斯抗辯，表示自己沒有敲詐人，並指出克勞斯是伊芙琳的父親，他很有錢，他是主謀……。克勞斯此時氣定神閒地對埃斯柯巴說：「我是很有錢，我是諾亞克勞斯，伊芙琳墨爾雷是我的女兒……」吉蒂斯急忙插話：「他是殺死墨爾雷的兇手，他是個瘋子……」但埃斯柯巴根本聽不進去，吩咐同僚把吉蒂斯拉開銬起來。此時，克勞斯發現伊芙琳（費唐娜薇飾）帶著女兒凱薩琳等一夥人正從對街準備上車離去，他立刻走過來想攔下凱薩琳，向這個從未謀面的少女自我介紹：「我是你的……祖父。」此時伊芙琳上前把克勞斯推開，兩人有了一番爭執，伊芙琳舉槍指嚇克勞斯要他走開。在一旁見狀的吉蒂斯高聲勸說：「伊芙琳，交給警察處理吧……」伊芙琳回應：「警察局也是他的！」克勞斯仍不肯退讓，伊芙琳便向他的手臂開了一槍，然後開車離去。埃斯柯巴先對天鳴槍示警，跟著瞄準車胎再次開槍。車子並未停下，警員洛契又對逐漸遠去的車子瞄準開了三槍，吉蒂斯跳過去想推開他的手卻晚了一步。不久，轎車在街道那頭停下了，喇叭聲長鳴不止。眾人知道不妙，紛紛跑了過去。只見凱薩琳歇斯底里地哭叫著，埃斯柯巴打開車門，眼部中彈的伊芙琳自駕駛座倒下，經已身亡。吉蒂斯怔怔的望著伊芙琳倒斃的屍體，接著狠狠的盯著在車子另一邊的克勞斯，他正愛憐地伸手矇住凱薩琳的眼睛不想讓她繼續看到這血腥的一幕，並擁著她下車離去。此時，像全身虛脫的吉蒂斯喃喃自語：「管得越少越好。」埃斯柯巴不知其意，連問了兩遍：「你說什麼？」吉蒂斯都呆若木雞地沒有回應。於是埃斯柯巴放了吉蒂斯，叫沃爾希和德菲送他回家。吉蒂斯仍倖倖然不想走，沃爾希勸他說：「算了吧，傑克，這是唐人街。」
三個人乃走進人群中，跟著湧過來一批愛看熱鬧的華人，警車也開來善後。鏡頭緩緩拉高，最後一個畫面是暗黑的長街。
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在此用文字詳細還原這個結局，因為這個拍攝版本是導演羅曼波蘭斯基與編劇勞勃托尼經磋商之後才作出的「點題」安排，對於理解這部影片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唐人街》表面上是一部以查案為主線的偵探片，實際上是以特定時空為故事背景的社會批判電影。在1937年的洛杉磯，水源短缺，卻有一些為富不仁的地方惡霸發「國難財」，趁機用低價收購大批土地，又藉水利工程斂財，誰要擋住他的財路就殺無赦，就算他是自己的女婿也不放過，本片的大反派諾亞克勞斯正是這一號人物。這個角色在片中正式亮相雖只有三場戲（在宅第接見吉蒂斯，硬是給他進了一頓「全魚午餐」，；應約赴女婿家見吉蒂斯，被吉蒂斯拿出水池中找到的老花眼鏡證實他就是殺死女婿的兇手；以及最後一幕的唐人街高潮戲），但編劇透過吉蒂斯的查案過程，利用照片、道具、場景、以及相關人物的對白，已把這個富豪「無所不在、什麼東西都是他擁有的」的巨大形像鮮明地塑造起來，所以當大導演約翰赫斯頓短短亮相幾場戲，就毫不費力地將克勞斯「一切盡在朕掌握中」的「霸氣形象」展露無遺，堪稱是「理直氣壯做壞事」的經典代表人物。所以，伊芙琳在唐人街說出：「警察局也是他的！」雖然片中沒有這方面的任何描寫，觀眾也會深信不疑。編劇這種功力，你怎能不配服？
對男主角吉蒂斯而言，編劇對這個人物的過去其實交代不多，而且相當曖昧，但因為有了「唐人街」的複雜文化意涵，觀眾也就能對吉蒂斯在唐人街當警察時期的「背景故事」充滿想像空間，角色的血肉登時豐滿起來。在勞勃托尼的設想中，片中的「唐人街」是一個神秘的隱喻，對於像吉蒂斯這種典型的白人漢子而言，它代表一個「無用的美好意願」----你做什麼都沒用。因為你不懂那個地方華人，你做了什麼，不知道是在幫忙還是幫倒忙，所以最好什麼都不做！吉蒂斯原先以為他是在賣力地幫伊芙琳的忙，又以為自己是在伸張正義，但實際上是他的行動導致克勞斯找到一直藏得很好的凱薩琳，又令到伊芙琳在開車逃走時中槍身亡；而應該負責的克勞斯非但沒被警方當殺人兇手抓起來，還如願獨佔了孫女兒（女兒）。這個逆反的諷刺性結果完全嚇倒了吉蒂斯，他才會痛心疾首地說出：「管得越少越好。」世間最令人惋惜的其中一件事，便是這種「好人壞大事」！我們這位自以為是的聰明偵探，閒來無事會拿中國人的奇怪言行來說笑逗樂（伊芙琳出場那一幕，吉蒂斯就正在辦公室對同事大講「中國人與老婆」的笑話），沒想到自己到頭來卻在唐人街栽了大跟頭，從「英雄」變成不折不扣的「狗熊」，既害死了自己喜歡的女人，又眼看著壞蛋揚長而去，他不 ”Forget it”， 又能怎麼樣呢？
作為一個以「鋪排情節」為主、「刻劃人物」為副的原創偵探故事，勞勃托尼採取了最簡單的單線敘事結構，而且從第一場就直接切入主題（吉蒂斯給小魚販寇萊看他妻子外遇的照片），亳不囉嗦。接著看到冒牌的墨爾雷太太登門，要求吉蒂斯為她偵查丈夫----水電部總工程司霍利斯墨爾雷----的外遇。隨著吉蒂斯開始跟監他的調查對像，帶出了市政府正有兩派不同的人針對花巨款建水庫的事在爭論，洛杉磯在缺水而水電部卻在晚上偷偷排放大量的水等怪現像也陸續出現，整個偵探故事的大背景和編劇的真正意圖已默默潛現，只是當時觀眾並不知悉。直至墨爾雷與「神秘情人」划船的照片離奇地見了報，接著真正的墨爾雷太太伊芙琳上門興師問罪，原來顯得有點內容平淡和節奏平鋪直敘的第一幕，才轉向了「陰謀」的方向發展，環環相扣、波譎雲詭的第二幕也才加入了謀殺和動作戲，整個解謎過程顯得越來越曲折和緊湊。到了吉蒂斯掌摑伊芙琳，從她口中吐出：「她是我女兒，也是我妹妹」的關鍵對白後，全劇的第三幕也就如江河直下，洶湧澎湃地直奔唐人街的終點。其中，編劇「埋伏筆」的技巧十分高明，全面利用擠牙膏方式釋出案件的各種相關資訊，使觀眾能跟偵探吉蒂斯同時參予案件的推理過程，但又不致於走在主角前面，破壞了看偵探片的樂趣。這方面的技巧拿揑，也是後學的編劇們可以向前輩勞勃托尼學習的地方。
關於作者
梁良
影評人，編劇，世新大學兼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