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故事的人(I)】被邊緣化的創意工作者——電影編劇:專訪資深編劇魏嘉宏
編按:
劇本就是一部電影之本。一般人絕不會否認劇本對一齣電影的重要性,但是,你能喊出非同時身兼導演的台灣編劇的名字,又有多少?而編劇的工作情形、在電影製作環節中所扮演的角色,你又是否真的了解?
台灣沒有編劇人才、編劇重要性被產業低估、未受應有的尊重等相關議題,已被談了至少半世紀之久。而有志之士分明前仆後繼地投身編劇行列,業界卻仍大嘆人才難覓;當新手費盡心力終受雇躋身編劇之列,卻屢遭輕忽錯待。其中是否在那個環節出現了落差?面對這些窘境,公私部門都正嘗試以更積極的作為,力圖養成人才、建立體制。近五年來,政府單位大舉補助民間開辦編劇班,繼三立電視台之後,民視、台視、TVBS等單位也紛紛跟進;資策會亦辦理編劇養成班;台北文創則與公視、中華編劇協會、金馬創投等單位合作,在今年開辦「文創劇作大師培訓班」,不僅止於紙上談兵,授課內容也包括從前置田調到市場行銷等各個環節,甚至安排導師一對一指導,劇本人才的培養看上去一片展現出一片積極的榮景。
儘管現況看似一片熱絡,問題被注意到了,也開始被試著解決了,我們好像應該開始期待台灣編劇的質量提升、未來前景一片光明了。然而,台灣影視產業的陳習難改,以及許多複雜因素錯綜影響下,編劇至今看來仍是一個默默努力、默默無名的小角色。
《放映週報》與「優良電影劇本」合力企劃一系列訪談,希望在優良電影劇本獎開始徵件的同時,讓大家也一起來認識編劇的工作、處境、與他們面臨的問題。我們將以每月1-2篇文章,分別從編劇、製片、導演等不同工作崗位的觀點、聚焦特定議題,重新也仔細地認識這群身處「幕後的幕後」的創意工作者。期許大家在將熾熱目光投向大銀幕、導演以上發光發熱的影人之際,也能透視藏身其間的電影幕後的另一位作者──編劇,給他們再多一點應有的關注與掌聲。
我們將以這篇報導做為引言,邀請資深編劇魏嘉宏現身說法,他在踏入電影圈初期曾擔任製片與導演,後以編劇為事業主力,製今以執業超過十年。他在工作之餘也積極的擔任多個編劇班講師,並創立專業編劇公司,帶著年輕編劇組成團隊一同開發劇本。其理念不外乎讓這群志在編寫的孩子,不致一入行就餓肚子。因此,魏嘉宏對於編劇在業界的狀況,可說有極為貼身且深切的體察。我們希望在這篇報導中,透過他的觀點,了解編劇是什麼樣的工作,也體察他們在以編劇做為謀生工具時,所面臨的種種困難。
編劇:背影寥落的電影斥候
「一般來說,電影編劇多半是獨立作業,他是所有案子都還沒有成形前,就開始投入的那個人。」魏嘉宏一語道出編劇在電影製做環節之中身形落寞的角色。在電影前製的階段,當其他工作崗位的人尚未加入陣營之前,編劇便已花費極長的時間孤軍奮戰,獨自筆耕,默默協助導演和製片紮下根柢,在電影開始進行到籌資、開拍階段,也仍需配合其他人的意見修改劇本,直到電影殺青,編劇的工作才跟其他後來加入的成員們一起告一段落。付出的時間與心力如此之長之多,但是編劇相應的投資報酬率以及在團隊中的地位,卻低得驚人。
付出與回報不成比例,已經是困擾職業編劇多年的問題。2009年,「傳播學生鬥陣」即以勞動狀態、薪資等四大主題,申訴編劇權益未受保障的問題。2010年,曾獲得多次優良劇本獎的涂芳祥,也在〈準編劇過天堂路〉一文中,以親身經驗指控台灣編劇遭遇的是「極差的勞動條件」。談到工作的待遇,魏嘉宏指出「台灣專門寫電影劇本的編劇,寫一個本的費用大概30-50萬,但劇本一扛就是一年。一個月換算下來就是3、4萬塊。對於一個30多歲的全職編劇而言,其實不好生存。」在台灣,能夠做到專寫電影劇本維生者,已經能用一隻手算得出來,其薪資卻仍僅夠支持其基本的生活費用;罔論尚未寫出代表作、尚在建立名聲階段的編劇,要填飽肚皮活下來,更是不易。
或許,其中的原因,可能是來自於有些出資者認為,編劇的替代率高,只要對創作有興趣的人,都可以當編劇,但是事實絕非如此「你知道好編劇的養成通常要幾年嗎?通常需要五年,它的難度不會比製作人或者技術人員來得低。」魏嘉宏說。
編劇作為一種創意工作型態,擁有此類工作者的種種特質,諸如經濟來源不穩定、自由接案、身兼數職、不平等的合作關係、作品選集構成的職涯生活、自我展演的工作行為模式等。薪資低廉,因此非得多案在身;接案生涯,恆常處於流動狀態。職場浪人,聽來瀟灑漂泊,吻合創作人頹廢浪漫形象,或許也多少能提供創作所需的多元視野與時空彈性。「但長期下來,曾經愛講故事、喜做大夢的人,許多還是敗給現實中不斷襲來的疲乏與挫折感,無止盡的身心徒耗。」魏嘉宏感嘆。
從劇本到銀幕:關卡重重的最遙遠的距離
假設一個專業編劇克服了除了基本的勞動條件艱困的課題,一個劇本從被寫下來到搬上大銀幕,更是難上青天。
電影編劇相對於電視編劇,在製作流程上的關卡更多,難度亦高。電視台因為規劃了連續劇時段,因而勢必得投入經費製作內容,所以案子通常只要過了電視台這一關,事就成了一大半。相對而言,電影劇本經歷的流程非常不同。製作人、導演、或其他產業中的把關者,只可能閱讀數以千計、甚至萬計劇本中的少數幾件。編劇自發完成、非製片公司開發,或導演委託的劇本,真能如願被視覺影像化者,更只有其中的百分之一。
而就算編劇接到委託案再開始寫本,這一途也是關卡無數。編劇受託寫本,仍得過導演這關;得到導演認同後,還可能得先送輔導金;有幸拿到輔導金,也只夠支應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拍片額度,資金缺口還得找投資人來補。但是,導演和製片找了多少人,就找到多少劇本修改的意見。除此之外,隨著近年電影所需的攝製資金越來越高,成本破億的作品,為求相應的票房成績,有的便選擇直接拿到大陸審批;而這樣的做法,將扼殺台灣電影在議題與風格上的自由度,魏嘉宏認為是相當不健康的作法,「這十年來,台灣電影在國際影展的成績,不論你覺得好或壞,都跟創作者遷就中國市場有關。」他語重心長地說。
拍電影的門檻高,相應的把關者無數,是以電影劇本更常面臨「稿子被趕、故事被改、案子被砍」的種種狀況。為求劇本合拍,不斷改本是常態,往往是導演改完,製片改;製片改完,投資人改;投資人改完,演員改;發行商改完,贊助商改。魏嘉宏說,劇本從概念出發,到建立敘事模式,再到填飽戲肉,此三階段至少費時半年。但大家拿到本,除了改戲肉,修敘事模式,最後可能連概念都會被大逆轉。
編劇和劇本,同樣需要被尊重
2006年〈職業欄沒有的選項—紀蔚然談台灣編劇困境〉一文中,紀蔚然曾批評台灣電影陷於導演作者論迷思、普遍不重視劇本等現象。而因產業貧瘠,編劇需投導演與客戶所好,每個電影編劇免不了要面對的考驗,就是與合作對象產生市場判斷或美學觀念上的歧異與衝突。在不斷妥協,的情形之下,身為編劇的魏嘉宏也不免感慨「最後電影的成品,只會是劇本的衍伸品」,而在這樣的環境下,更讓他感嘆的是「編劇的才華淹沒於導演、製片、演員的光彩之下,大大削弱了編劇的作者地位。」除了另類的收集癖好外,一般大眾很少單買劇本。編劇在大眾眼中是被邊緣化的一群創意工作者,極易流於沒沒無聞。而這反過來影響了適性成材、志在編劇的動機。
如果環境這麼嚴峻,有志投入編劇行列的後生們又該如何做好準備?魏嘉宏說,台灣的電影編劇常常有憂鬱傾向。身為一個電影編劇,必須做好心理建設,備妥頑強的韌性和堅毅的續航力,才承受得住無情批評和無止盡的修改,擔待得起提案遭拒。他認為有志成為專業編劇的人,必須在說故事的能力上非常專業,又能包容各種創意,掌握各種情感和類型,才能服務好各種導演和製片的需求。他們必須慣於失望、自降身段,為成就劇本被轉化成電影,避免淪為廢紙一疊;必須自我麻痺、忍痛看著作品被執行者任意刪改,一笑置之。他們必須慣於處在結構的邊緣,吞下個人才情被無視,權、名、利一無所獲的種種辛酸。
對於站在其他電影工作崗位的人,魏嘉宏也提出一些建議「電影藝術是集體創作,但一部電影能成案,電影能開拍,能有工作人員期表,非要有一本好劇本不可。除了導演和製片,一本好劇本正是資源到位的要件,但好劇本需要時間不斷修改,短則一年,長則兩年,如果你不想或不能支付這一連串修改費用,請把編劇當成你Joint Venture的夥伴,事先跟他好好溝通。將來上映,請回饋他們,因為他們的確陪著你們冒著可能流案的風險。相反的,如果你不認為編劇是共同冒險的夥伴,請盡量以稿計費。」魏嘉宏說。
唯有當大眾、導演、製片開始重視編劇,給編劇該有的文化與經濟上的保障與回饋,編劇人才才留得住,產出的劇本也才會有更好的質量,電影產業也才會更臻健全。如此一來,台灣電影也才能夠在各方皆到位的情況下,由裡而外地體現出其最具魅力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