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溫德斯的怪物
親愛的文.溫德斯:
你描繪了生存的迷惘、空虛和斷裂感,有什麼曾使你無以為繼?《公路之王》的德文片名「Im Lauf der Zeit」意思是「時間的過程」,你談到《守門員的焦慮》時,曾說:「電影得尊重動作的連續性,任何干擾或打斷這種時序的事物會把我惹火。」你現在仍覺得「忠實時間的推移」是重要的嗎?《美國朋友》的男人總是望著窗外沉默不語,《歧路》開頭,隔著窗子向外凝視的男人,揮拳打破玻璃。你電影裡的人們似乎渴望某種莫名的事物,於是久久地佇立窗前,你也常常這樣嗎?如果你在我面前,也許我什麼也不問,只唸浦澤直樹的《沒有名字的怪物》給你聽。
這個童話夾藏在浦澤直樹的漫畫《怪物》裡,像黑色物體邊緣的黑色輪廓。一隻沒有名字的怪物,踏上尋找名字的旅途。他陸續進入別人的身體以獲取名字,卻因吞食了寄宿的身體而失去名字,即使好不容易才找到真正喜愛的名字,卻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呼喚牠的人了。如同《愛麗絲漫遊記》的年輕記者、《公路之王》的兩個男人、《直到世界盡頭》的浮世男女、《欲望之翼》的天使、《里斯本的故事》的錄音師、《別來敲門》的過氣演員……,他們也踏上了尋找名字的旅途,而整個旅途是他們逃跑時拉長的影子。
浦澤直樹的怪物不斷取消別人的存在,經過一切卻無法留下什麼。而你電影中的旅人與另一些沒有身世的人相遇,逐漸意識到彼此的相似,就像兩隻分裂的怪物終於碰頭,最後,因為了解生命中那些必須承受的一切而分開,在結束旅程之前,意外地尋獲了名字。於是他們能夠重新回到生活裡去,對著鏡子,說出自己的名字。我記得你的攝影集《一次》裡有張照片,你拍了一架飛機墜地。我在空白的地方,用鉛筆寫下:
還好飛機失去翅膀
狗才敢靠近
躲進它的影子
你拍的其他照片底下,我也寫了一些零碎的句子。2008 年你來台灣,我把寫滿文字的《一次》給你,你反覆地問:You really want to give me my book?我怯怯地點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想,失去翅膀,失去名字,故事因而有了歸來的可能。那些殘缺的,也將能好好守著另一些生命的孤絕,即使許多事物只能親密而持續地在我們自己的身上孤絕地完成,像是里爾克說的:「我們自己的命運在我們身上變得越來越存在,同時又越來越不可見。」我常獨自在家鄉的森林慢跑,有一天,天色驟暗,我一面想著掉頭,一面繼續往森林的心臟跑去。前方的路越來越彎越來越窄,每踏一步出去我就放慢速度踏出堅固的下一步。忽然我來到林間岔路,聽見耳機裡傳來Bono唱著「The Ground Beneath Her Feet」:
Let me love you, let me rescue you
Let me bring you where two roads meet
瞬間我想起你的《百萬大飯店》,男孩奔跑而後墜落,奔跑而後沒有而後。他跑去了一個比殘缺更邊緣的地方。像入夜的森林,Bono的聲音。我再也無覺於森林的黝黑有多麼遼闊。只是跑著一直跑著,我的步伐我整個身體跟隨你的電影變得迷幻而無畏。我跟我的怪物一起,不再怕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