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內而外的溫柔與堅強:《野蓮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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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6-16

《野蓮香》或許是台灣近年來最特殊的女性公路電影,片中反覆審視台灣女性的「出路」,充滿了驚人細節和力量。

公路電影往往不能迴避幾個問題:自我、外界、何處為家、為什麼上 路、路的盡頭指向何方、肉體與心靈考驗的意義。自從人類開始擁有自我意識、荷馬開始絮叨奧迪賽之旅後,這些問題便如影隨形,深植於人文哲學的辯證中。也因 此公路電影總是充滿人生的指涉,如同所有曾經撼動過我們的旅行;儘管遠行不一定允諾旅人可以抵達遠方,這些探問也不見得有標準解答,但這沿途的不安與不定 數,向來是是公路電影扣人心弦之處。

《野蓮香》一開場便是嫁女兒的場景,依循古禮嫁出門的女兒,水潑出去一樣已經是別人家的了,父權社會婚嫁的分水嶺明確點出這部電影的基調,都說女人是水做的,被娘家潑出後必須尋得安身立命之處的孤獨與掙扎,是遠渡重洋的外籍新娘與傳統「出嫁」女性必須背負的第一個命題。

因此片中豐富的「水」的意象並非偶然:瓊娥從越南嫁入四面環海的海島,島嶼空間可以解讀為完全閉鎖,也可以解讀為完全開放;瓊娥這一路的遭遇,可以說正是一介女子與台灣社會環境本身對「閉鎖」或「開放」定位的反覆推敲。

瓊娥在美濃小鎮的生計為農業,雖然丈夫一度想轉戰養蝦場,小鎮土 地的生息都和水資源密切相關。藉由土地與水的連結,片中透過美濃地方的水耕野蓮產業,點出美濃南洋姐妹們同舟共濟的情感、異國婚姻的不易;透過颱風的無 情,農田的水患,映對傳統男性因性別與社會經濟角色信心飄搖而釀成的家庭風暴;透過瓊娥的幻夢,引渡寂寞的異鄉人回到越南水鄉﹝夢中的故鄉依然是擬態,仍 是台灣水道風景﹞;透過摩登女性孫老師的衝浪者角色,展現女子能夠「乘風破浪」駕馭水性的堅強與自信;透過缺水而窮途末路的瓊娥將水全數交給女兒,展現母 者的意志。這些都是非常精緻動人的細節,《野蓮香》兼顧了小品的細膩和批判的格局,細節環環相扣,情感連綿。最後瓊娥從群山環繞、桎梏纏身的美濃出走,穿 越山脈、面向大海,其開闊的寄望不言而喻。

片中另一個糾葛的主題是「誤會」。意識形態、個人與社會定位的 「內」、「外」轉換,往往必須藉由痛苦的誤會展現。瓊娥的「外在」身分(外國人、嫁「進來」的新娘、嫁「出去」的女兒、父系社會裡負責「生小孩」的妻子、 適任的母親等),洪水般無情地考驗她的向心力──丈夫質疑其不忠、婆婆「揪內賊」、街坊鄰居對女性家暴受害者家務事的非議、剝奪身體自主權、剝奪討論權以 及對母親有苦難言的無奈等等,徹底榨乾了瓊娥對於無條件的愛(真正內化)的想望。

瓊娥女兒被誤會為沒有言語能力,或許這個「難以言述」的困境,正是整部戲的縮影。當無條件的愛遙不可及,靈巧的唇舌與流暢的語言,終將匱乏。故事的潛台詞或許是:只有藝術和愛無疆界可言。

《野蓮香》雖然針對許多議題有鞭辟入裡的詮釋,但卻沒有走入死胡 同,節奏輕快,疏落有秩,充滿台灣南方的爽朗風情。片中瓊娥丈夫抱著碩大絲瓜拍照宣傳的畫面,不免讓人想到男性一心想在家、在社會上「重振雄風」的聯想, 令人發噱。關於「強勢」與「弱勢」、「內」與「外」的逆轉與混淆,《野蓮香》的表現十分討喜。

公路電影多半是「另闢蹊徑」的啟蒙故事,《野蓮香》終究沒有走向《末路狂花》Thelma and Louis)的自我毀滅,也沒有踏上女丑悲歌的《大路》(La Strada,瓊娥使人動容的「家」的告白,以及瓊娥丈夫使人動容的愛的告白,一再帶領觀眾回溯、沉思公路電影的核心問題。《野蓮香》選擇了一個「開放」性的島嶼詮釋,讓一切回歸包容與愛,也因此,充滿向外航海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