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騰.伊格言的鈕釦
親愛的艾騰.伊格言:
秘密與謊言的背後,都暗藏了一種隱匿的、變形的真相。於是,沒有秘密,沒有謊言,一切都是真實的偷渡。也都是秘密,也都是謊言,因為一切指向真實的殘缺。如果,失去愛情是夏宇說的,像牙齒拔掉了還疼,一種空洞的疼;那麼,秘密與謊言,也是一種劇烈而空洞的疼痛,因為它們渴望逼出的真實或再現的世界,早已深深陷落不見。就像《A級控訴》裡那個掉了鈕釦的上衣缺口,要用雙手遮掩,日後再一針一線,把遺失的地方,縫補起來。
遺失的,怎麼縫補?人在費力追問真相的同時,是不是也在費力遮蔽另一些真相?你在《月曆》裡說:「我們來自這裡,但是待在這裡,讓我像是來自另一個地方。」而《A級控訴》要說的不是失去土地而是失去記憶的方式,《色.誘》要說的亦不是失去愛而是失去相信的方式;你電影裡的種種角色關係,凝結成《色.誘》中的兩個女人。Catherine懷疑丈夫外遇,就找女孩Chloe誘惑自己的丈夫,以此試探真相。並非現實謄寫了Catherine的猜忌和自縛,而是她的猜忌和自縛,寫就了自己的現實。匿名和空無的Chloe成為一面忠實的鏡子,替Catherine打開一個自我演出的空間。Chloe還賜予自己一張明確的臉孔,讓自己留在鏡子裡,跟真實一起被映射出來。掩蓋現實,其實是為了創造真實。如同《A級控訴》將毒品與歷史相互指涉,被拆穿的東西所顯露出來的往往是無法拆穿的。
你的電影總是關於秘密與謊言。一個人意圖穿越謎團,重新把握自己的真相,卻在建構真相的過程之中,覆蓋真相、消解真相,最終得到一個合理卻錯置的真實。侵佔就是一種瓦解,於是,你的電影並不真的關於秘密與謊言,而是存在的逸失──追探記憶的片斷性與重構性,必然形成一個無法全然真實的真實。就像《赤裸真相》原片名「Where the truth lies?」含藏的歧義:真相攤開在哪裡?真相說了哪些謊?你並置多個詮釋空間,令各人對同一事件的描述,拼湊成一幅多視點的立體派畫作,面容變形、繁複,卻自然地展現出「詮釋的角度決定了事實的多重樣貌」這個真相。而真正的和解,便是理解彼此消磨的根源:並非真相多變,而是感知的差異造成敘事的歧義。沒有一方全然無辜或全然罪惡,具體的生活太深,無法輕易論斷。
當我們理解謊言包裹著秘密,秘密包裹著脆弱,脆弱包裹著真實……,其中隱形的主軸,就是個人與命運的對決。所謂「命運」這東西,我常想起《海邊的卡夫卡》開頭,烏鴉少年說的一段話:命運就像不斷改變前進方向的沙風暴。你想要避開它而改變腳步,結果,風暴也好像在配合你似的改變腳步。因為那風暴就是我們自己。所以我們能夠做的,只有放棄掙扎,往那風暴中筆直踏步進去,把眼睛和耳朵緊緊遮住讓沙子進不去,一步一步穿過去。那裡面可能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方向、有時甚至連正常的時間都沒有。那裡只有粉碎的骨頭般細細白白的沙子在高空中飛舞著而已。親愛的艾騰.伊格言,謝謝你讓我知道,面對命運,就是對抗命運的方式。向著風暴捲溺進去,才有穿越它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