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耀成的浮島
親愛的陳耀成:
天晴的時候,一座島在那裡,浮著。天雨的時候,一座島在那裡,沉著。你沒想過一座島的身世除了浮浮沉沉,還有什麼別的。更常的時候,你悉心守在風平浪靜的岸邊,傾聽海潮底下,潛伏了多少沉沒的島嶼,在低鳴,在沉默。如果它們深深陷落,你就潛入深海,然後回到岸上,在我們平坦的視野之中,虛構一座曲折起伏的地平線,告訴我們一座島曾經輝煌如許曾經黯然如是,你說深度裡的島有著什麼樣的心。你的語調有些感傷但更多的是貞定的魄力。你對浮沉有一種瞭然,一種從容決斷,你要將尊嚴還給一座座沉沒之島,因而你留在被人遺忘許久的海域,打撈那些島嶼的身世。無論多麼艱難,你都試圖重新叫出,它們的名字。
就像《大同:康有為在瑞典》的開頭,你移去了慣常替康有為定位的大歷史視角,而從他的個體小歷史出發,突顯他不得不背對自己的政治版圖,為了切身的生存困境而流亡他鄉,離江湖之遠,跟女兒為伴。你關注個體的小歷史如何受到大歷史的無情傾軋,你且又呈現個體意念演進的系譜怎麼撼動龐大的歷史流變,即使,微乎其微。你將個體的存在處境與國家的命運相互串連,從《浮世戀曲》、《錯愛》、《北征》、《情色地圖》到《大同:康有為在瑞典》,你交織點到線而面,突顯了個人的掙扎能夠映現出國家存續的力量,而國家政治的形成與擺盪,亦反照出個人歷經每一次與他人與世界擠壓互動所造成的生命裂隙與康復過程。
不僅是小歷史與大歷史的相互對應,你也讓小歷史與小歷史相互滲透,如同孤島與孤島因為理解彼此而生出深刻的悲憫之情。《情色地圖》裡的偉明、Larry和Mimi,《大同:康有為在瑞典》中的康有為、康同璧和江青,他們承擔不同的生命包袱甚至身處相異的時空脈絡,但卻擁有相同的精神風骨和離散命運,為了找到心靈的終極歸屬而載浮載沉,沒有一刻能夠躲過自我良知的鞭笞。往往他們為了一個小小的秘密和心願,奮力找回承擔自由的勇氣,深入自己的皮膚同時洞察這個世界的每一吋真實脈動。即便他們的現實令他們的堅持無法筆直地貫徹,但是,思辨與行動的每一回轉向,卻又為他們重新鞏固了堅持的意志。你挖掘出蘊藏在個體獨特性之中的普遍性,讓這些身心的流亡者充滿瑕疵因而充滿靈氣像我們身邊會作夢會流淚的每一個存在。
你細膩嚴密地為歷史事件翻案、重探生存處境的真實浮沉、為兩造生命找尋相互應答的套層結構,這無非都是為了將複雜還給人性、將尊嚴還給生命,這不就像你為蘇珊.桑塔格一生行止的題辭──文明的守護?我常想起《大同:康有為在瑞典》的結尾,康同璧問父親:「地球上的人類為何不能享天人之福?」康有為回答她說:「人類常常忘記地球其實也是天球,地上的人也是天上的人,天人就在地上,天人之福亦可在地上實現。」你是那麼深情而寬厚地為我們勾勒出一個人類的烏托邦,要我們想起,觸探更深的去處,就是不斷推移邊界,再往下一個邊界走去,成為自己的遠方。
終究,浮現出來的不是一座島嶼,而是我們浮沉相連的真實命運。如果別後再見,我想唸顧城的〈墓床〉給你聽,就像你電影裡的人們低聲對我說過──
我知道永逝降臨,並不悲傷
松林中安放著我的願望
下邊有海,遠看像水池
一點點跟我的是下午的陽光
人時已盡,人世很長
我在中間應當休息
走過的人說樹枝低了
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