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贊郁的露趾高跟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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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8-19
 

親愛的朴贊郁:

大霧退去之前,他們已闖入森林。每一道葉脈的碎裂,每一片剝落卻懸宕在空中的樹皮,每一瞬光線的游移與閃逝……,都令他們的心念得以攀緣而後生出更強的意願:他們將驅散濃霧,找到出路,獵捕生命的意義。就像任何一個人知道自己如何被開啟被完成之前,早已深信出路的存在。

被蒙蔽、被誣陷、被引出惡、被迫視清真相進而成為自己──《共同警戒區》的南韓士兵、《復仇》的啞巴、《原罪犯》的老男孩、《親切的金子》的女人、《割愛》的導演、《蝙蝠:血色情慾》的神父、《夜釣》的死者、《慾謀》的少女──你在他們向外跋涉向內質疑的每一刻落下重音,當他們乍然恍悟自己的命運,卻寂靜地一點聲響也沒有。森林中沒有更開闊的裂縫,只有更細微的探身,能將自己轉入一道窄仄的縫隙之中,在那裡直面自己的卑劣與寬厚、縱情犧牲與無心之過。

你讓他們忽然察覺,自己是命運的獵物。在與另一人周旋追逐的過程之中,自己也成了一名獵人。有時將自己掏空,有時充滿強烈的個人印記,有時指引對方掏空自己,有時呼喚出對方強烈的隱蔽欲望。雙方都在精神與肉體的搏鬥之中,相互虐待、相互宰制、相互啟蒙。獵人與獵物,是彼此的神靈,附著對方的軀體;也是彼此的貢品,獻祭完整的自己。在對方的注視底下,才確立出自身的存在意義。所以,無法投降,無法突破,只能一直流血。流血,即是共生的法則。輪流作主,強勢同為弱勢,命令亦是服從。

一再翻轉權力關係,操控彼此的情感和意志。反叛,又壓抑反叛;壓抑,又反叛壓抑。獵物說:「就算我是個禽獸,難道就沒有活下去的資格嗎?」獵人說:「我知道你是好人,但是我必須殺了你。」獵物說:「殺死我或是救了我,你都會後悔。」獵人回答:「有時你得做壞事,才能阻止你做出更糟的事。」他們索求的正義,不僅是復仇或寬恕,更是被理解他們作為此刻的自己其實毫無選擇、無法負責。

終於他們明白,若不是大霧扯掉了他們對人生的想像,出路便不會浮現,他們將永遠不會發現自己並非闖入曲折的密林,而是一片空蕩的荒漠,出路無所不在,卻不在任何一處。因為腳踩在哪裡,那裡就是自己唯一的出路,的起點。而苦心對抗的濃霧,便是無心種下的因緣際遇,或是未曾肯認的自我性格。

就像你初次讀到《慾謀》的劇本,你想,那個少女的成年禮物,是一雙露趾高跟鞋。並非全然包覆,也不是全然敞露,僅僅現出一截腳趾,令欲望產生缺口──獵物擁有獵人的本領;獵人擁有獵物的特性──如同你所有電影的核心意旨,露趾高跟鞋挑高了觀視欲望的距離,你的重點不在隱匿的地方,而在暴露的缺口。那缺口抵擋了幻想,要我們看清每一個有血有肉的存在,怎麼被支撐起來,怎麼一瞬倒塌。直到血肉模糊,再也分不清那是獵人或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