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與權力拉鋸的巨大寓言:米開朗基羅《萬世千秋》
苦悶,也是一種力量。
是重考那年的秋天嗎?我沒去文大報到,窩在家裡苦讀,一心只想著師大美術系的唯一志願。書讀的悶了,剛考上師大的同學招我到他的學校去看週末電影,大學生的週末,真叫人羨慕啊!說是看一部藝術家的傳記電影,原來是卻爾登希斯頓(Charlton Heston)主演的米開朗基羅傳!那時不甚解「萬世千秋」的原文片名「The Agony and the Ecstasy」,只記得讀了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的英雄傳記,也不解他把「農民畫家」米勒(Millet),和巨匠貝多芬(Beethoven)與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一同視為英雄。
當時家境不容許購買畫冊,我對文藝復興大師圖像的記憶實在貧乏,但文字上的米開朗基羅,想必是跟貝多芬一樣偉大的罷?在師大大禮堂裡看寬銀幕的偉大「畫家」傳記,巨廈宏偉的影像懾人,英雄意志迎戰生命與創作難關的執著更是憾動我心,不等到散場,黑暗中,我決心非考上這學校不可。幾年後我從這裏畢業、教書,又回來唸研究所,讀的歷史越來越細,識的圖像越來越多,竟然未曾動念再找過這部片子重看它一次!我甚至漸漸忘了這部還有中場休息的中幅長片的詳細劇情,而搭配細密文獻與作品圖錄的傳記文字,再度取代了影像說故事的感動,偶而想起這麼一部電影,腦中浮現的印象卻是畫家與教皇之間的緊張狀態,奇怪?這麼些年都未曾消減的印象,直到現在。
那時,米開朗基羅接下西斯汀禮拜堂的穹頂壁畫,根本是一個從雕刻明星墜落到壁畫生手的驚詫與憤怒狀態。面對「好戰者教皇」,心高氣傲的大雕刻家俯首卻未必稱臣,受命而未得援助,幾乎是獨自面對寬14公尺、長40公尺的穹頂,他在20公尺高的穹頂下,帶著怒氣作畫,時而壓抑、時而頂撞的個性就這樣耗去「畫家」四年的光陰,直到《創世記》的完成;整齣戲瀰漫著濃濃的火藥味,真是奇妙的衝突與拉鋸的戲劇!
米開朗基羅完成《創世紀》(1508-1512)的次年,教皇朱里亞斯二世(Julius II)就去世了。片中有一幕教皇在病榻上彌留的時刻,眾主教圍繞在床邊,悲戚的合唱聲低吟著,黯澹的光線壟罩著房間,送終的氛圍令人消沉,尚未完成《創世記》的米開朗基羅,進到房間裡,近前俯身對教皇說了些話(「那,我可要離去了」),原先已閉目的教皇,竟然睜開了眼睛,彷彿起死回生般地怒目而視,坐起身來。這一幕令人驚訝又帶點喜感的轉折,好似在整部片嚴肅而沉重的主題中唯一的「喜劇」橋段,也為米開朗基羅與教皇之間,彼此缺一不可的激盪的能量,做了一個輕快的註腳。在許多幕中,米開朗基羅面對教皇的強勢與支配慾,充滿無奈與憤怒;在這一慕中,終於扳回一城地無聲回擊。
飾演教皇朱里亞斯二世(Julius II)的是才剛在《窈窕淑女》(My Fair Lady, 1964) 中演出世故而自信的語言學家的瑞克哈里遜(Rex Harrison)。這部訴說文藝復興巨匠米開朗基羅繪製宏偉主題《創世紀》的戲劇,卻由一場戰爭的屠戮作為開場。導演有心地把藉此開場的意象,鋪陳教皇那霸道而強勢的征戰性格。這一部可以說是文藝復興版本的西方《歷代名畫記》,從一部藝術經典的創造歷程,轉化為兩個人物強烈性格的衝突所締造的偉大交集。
西斯汀禮拜堂雖然是以修建者教皇西斯圖四世(Sisto IV)來命名,但世人印象中,賦予這禮拜堂巨大生命的卻是朱里亞斯二世的雄心與霸氣,米開朗基羅在教皇的手下,彷彿只是一枚棋子,為人間最高的權勢做出榮耀上天的巨大功績,這部傳記影像搬演著權力與才華的拉鋸、是締造功業與創造精神的對比,也是偉大的人格在困境中激發巨大能量的寓言。
(作者為台藝大暨台科大藝術教師,2013年台北《米開朗基羅》特展導覽手冊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