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內克的溫柔

在紐約看到了想看的片子：《決殺令》，《世紀教主》，《愛‧慕》。回到台北又趕上《一代宗師》：這寒假真是豐滿。王家衛的新片讓我想起2000年：《臥虎藏龍》，《花樣年華》，那華語電影相當熱鬧的一年。《一代宗師》讓王家衛的浪漫情懷找到另一種抒發的出口，有了較大的論述，同時也帶給我們一場視覺饗宴。看到張震從《臥虎藏龍》到《一代宗師》的進步，真是高興。但這幾部冬天上映的片子中，最有溫度的，該是麥可‧漢內克的《愛‧慕》。

老牌演員尚路易‧坦帝尼昂（Jean-Louis Trintignant）與艾曼紐‧麗娃（Emmanuelle Riva），兩位在八十多歲的高齡，以他們的表演，送給了漢內克一份大禮，也為《愛‧慕》注入了溫度。

漢內克向來以他的冷峻自得；我覺得他早期甚至鄙視觀眾，以調侃耍弄觀眾為樂。七十歲的漢內克這次選擇了衰老這題材，似乎也難以全然冷峻。知道《愛‧慕》令人沮喪的內容，邁入中年的我，在寒冷的紐約，不願單獨觀影，考量著是邀約年輕的朋友還是同年的友人「分擔」這部新片；結果選擇了後者。

漢內克擅於將他的敘述細節嚴格掌控，拒絕注入抒情的安慰。但在《愛‧慕》，漢內克「露了馬腳」，賦予年邁的男主角抒情的空間。《愛‧慕》中段有個莫名其妙的畫作蒙太奇，脫離了漢內克旁觀風格的堅持；而這蒙太奇所在的敘事順序位置，我判斷它是用來間接表達老丈夫的心智。這畫作的剪接出現在丈夫照顧固執的太太，不得其法，衝動地打了她一巴掌之後。在這之前，老先生不客氣地將一位護士辭退，怨她照顧不周。老先生的一巴掌讓他明白到周全照護的不可能，而畫作蒙太奇就是讓我意識到老先生那時做了他認為的「愛慕」抉擇。

另一個漢內克抒情，或說傳情（expressive）的表現，置於出現兩次的鴿子片段。漢內克會用鴿子，就已經蠻奇怪的，還用兩次！？這當然又脫離了他的旁觀寫實。鴿子第一次飛進公寓，老先生將它放出；鴿子第二次飛進公寓，老先生用小毛毯將之蓋住捉住，我以為他要將之扭脖解決，他卻是將之溫柔撫摸。之後，老先生更是自言自語書寫這經驗，而這是寫給誰的呢？給他自己？給他已無法溝通的太太？給我們？無論給誰，它表達了老先生心中的溫柔，且再次凸顯了老先生智識上的抉擇。

謝謝漢內克在這冬季裡呈現給我們衰老歷程中無奈的真相，同時為它注入了愛慕的溫柔。

（作者為國內大學電影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