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剝落在羅浮宮角落的色相
「電影/繪畫」筆記(CINE / PEINT)系列(五)
蔡明亮在《臉》中有幾場黑暗與光的「畫面」浮現,喬治拉圖爾(La Tour)的《懺悔的瑪德蓮》化身為黑暗中點亮打火機的蕾蒂西亞(Laetitia Casta),還是蕾蒂西亞化身為誰?但他的鏡頭曾經晃過這張畫嗎?我想起羅浮宮西向邊陲北方畫派(L’ ecole du Nord)的展廳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幅駭人的畫,那是林布蘭畫在木板上的《剝皮的牛隻》(Le Boeuf ecorche, 1665 ),這張圍繞在優美肖像畫之中的殘酷圖像,覆蓋著那浮凸於畫布表面的濃厚肌理,殘酷而撼人!它曾經烙印在我腦海深處,極少浮現,有一天卻被眼前的影像喚起記憶──蔡明亮的《臉》。畫面轉到導演小康囚在冷凍庫中,身不由己地看著著莎樂美的七紗舞,蕾蒂西亞那個妖姬,跟希律王要求約翰的頭顪,那血腥的氣味附著在深紅的蕃茄醬上,導演蔡明亮以象徵的手法抽換了演員小康的位置。背景中,鏡頭時而攝入吊掛在冷凍庫中牛隻青紫色的屍體,剝了皮了的;肉品冷冽,體溫隔著塑膠布,吐出的氣息凍成一絲霧,而莎樂美將薄紗一一褪去,直至全裸,身畔二位裸裎的婢女以四隻手掌遮著她那惑人的部位。妖嬌的身體,如蛇蠍般扭動,豔麗的面容,為聖人而生。導演小康,或著約翰,仰臥在檯上,彷若祭品,任由莎樂美擺弄,翻轉著導演與演員的關係。
冰凍的色調,冷酷的映著豔麗雙唇,鮮濃的紅色醬汁,極假成真。羅浮宮中林布蘭的《剝皮的牛隻》和達文西的《施洗者約翰》,超現實地疊影在莎樂美的七紗舞中。
▲林布蘭(Rembrandt)《剝皮的牛隻》,油畫,木板,1665年,94x69cm,羅浮宮
蔡明亮迴避羅浮宮堂皇的展廳,捨棄富麗的牆面,他在地下室與下水道之間逡巡,他捨棄達文西的《蒙娜麗莎》和《維納斯》,他略過古典畫廊安格爾的《土耳其浴女》和浪漫派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女神》,他的鏡頭僅為大畫廊(Grande galerie)中的《施洗者約翰》而來,靜止不動,而莎樂美也因約翰而來。
妖姬與聖人的詭異寓意,帶著後宮祕辛的神祕想像,把聖經並無莎樂美索取約翰頭顱的記載,釀成十九世紀王爾德(Oscar Wilde)的豔戲《莎樂美》,她的妖姬之名才從巴黎這個劇場舞出令人毫不懷疑的虛假真相──妖姬與聖人、女人與男人、愛與恨、美麗與死亡。蔡明亮以假當真地搬演了莎樂美的愛,又以實作虛的探觸聖約翰的角色,以一場肉品冷凍劇場中的裸舞,詩意地創造了一幅莎樂美與聖約翰之美豔的殘酷圖像。
(作者鄭治桂為台灣科技大學兼任助理教授,亦為資深藝術評論、導覽撰稿人,本身並從事繪畫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