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氣
冬夜晚上看俄國導演蘇可洛夫2002 年的《俄羅斯方舟》(Russian Ark,台譯片名《創世紀》),以電影的年紀計算,十歲已經是老電影了。當年這部電影曾經在金馬影展演出,我風聞前往,看了十五分鐘,覺得蘇可洛夫果然厲害,隨即便在戲院裡甜甜睡去,直到片終。不過看這部電影不管睡了多久,都只會錯過一個鏡頭,因為整部片子就只有一個長拍鏡頭,九十分鐘,一氣到底。
十年後再看此片,只有更加佩服,邊看邊在心裡翻找影史著名的長拍鏡頭,首先冒出來的還是Orson Wells的《歷劫佳人》(Touch of Evil)的第一個鏡頭,影片一開始是一雙手捧著定時炸彈的特寫,畫面外笑聲傳來,鏡頭轉過去交代音源,沒有間斷就成了深焦遠景鏡頭,接著鏡頭轉回來,盯著炸彈手奔跑到轎車後方,將炸彈放入,接下來攝影機拉高到兩層樓高度,成為一個大俯角,然後繞過屋頂,隨著被放了炸彈的車子開上馬路,跟拍一段時間後,男女主角入鏡,鏡頭就轉跟著男女主角步行,車子出鏡,直到傳來爆炸聲。Orson Wells是個電影天才,這個鏡頭設計擺明了就是炫技,「讓你見識見識。」我似乎聽到他的聲音,有點不屑,有點不耐。
太張揚了,誰不知道他厲害,可是我想找個感情深沉,不經大腦直接打進觀眾心裡的長拍鏡頭,接下來眼前出現的是另一個熟悉的經典。《四百擊》的最後一幕,安東逃出了少年感化院,在鄉間小路上慢跑,鏡頭不間斷跟著他,安東堅持不跑道路,踩著路邊草皮跑得忘我,一開始還有些障礙,繞過路標,鑽過指示牌等等,後來路面平坦了,他就只是跑,一直跑,繼續跑,觀眾等著發生什麼事,但是什麼都沒發生,慢慢地我們期望落空,耐心耗盡,開始覺得無聊,可是安東還是不停地跑,攝影機也忠實地跟著他,再跟拍了一段時間,觀眾忍不住心裡問,這段怎麼這麼長?他要跑去哪裡?這個問題一出現,就忽然明白,安東這麼埋著頭一勁兒地跑,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整部電影就是要說的就是這件事,他無家可歸,無路可去。楚浮也是個天才,可是他一點也不顯擺,他的影像經過人眼,不留痕跡,進駐到你的心裡,等到你明白他要說什麼,才發現心中老早已經被他的影像佔得滿滿。
葛斯文森2003年的《大象》,全片都是長拍鏡頭,故事明顯受1999年美國科羅拉多州科倫拜高中屠殺事件影響,描寫槍擊案當天,幾個高中生(包含殺手在內)的例行生活,那一天一切平淡無奇,直到第一聲槍響,第一個人死亡。葛斯文森的長鏡頭都是推鏡,速度緩慢,跟著片中人物在校園中閒逛,每個人物在當天都曾經彼此擦身而過,於是那個擦身而過的時間點,就在片中重複了好幾次,每次都採用了不同的人物角度,眾多的長拍鏡頭構成一個巨大的平行剪接,所有的鏡頭都是交代同一段時間之內,不同人物的遭遇,儘管遭遇不同,他們都被推往相同的結局。這部片子的長拍鏡頭既炫技,又和劇情緊密結合,比之兩位前輩,又另有心裁別出。
但最厲害的還是非《俄羅斯方舟》莫屬。到二十一世紀初,數位攝影已經可以連續拍攝達100分鐘,突破了底片長度10分鐘的先天限制,但是在一部敘事電影裡,一個鏡頭長達90分鐘,牽涉的不僅僅是技術突破,最重要的還是故事要如何交代?總不能回到二十世紀初梅里葉的時代,鏡頭端坐不動,演員都在劇場舞台上做戲的方式。《俄羅斯方舟》的故事企圖龐大,在聖彼得堡華麗的冬宮裡,呈現了三百年之間俄羅斯政治史,時間隨意跳動,往往不同時代的人物共處一室,彼得大帝、凱瑟琳女皇、尼古拉二世、安娜塔西亞都粉墨登場,再現風華。《方舟》點出俄羅斯由於獨特的歷史地理因素,打造出的文化混同了亞洲靈魂和歐洲身軀。蘇可洛夫利用宮殿的重重廳室,將劇情一幕幕隔開,冬宮內部的重重高大宮門,替代了影片的剪接功能,整部電影的場面調度華麗壯闊,遠勝彼得格林納威,攝影機運動靈活,堪比莫瑙,兩方面相得益彰,全片畫面連續,一氣呵成,實驗性極強,只是成本如此高的影像實驗,大概也是空前絕後了。
(作者李振亞為國立中央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專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