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最好的時光》中的台灣女性

那麼……我們就來談談《最好的時光》吧。

《最好的時光》第一段〈戀愛夢〉（一九六六年）裡，秀美（舒淇飾）到旗津撞球店工作的第二天，早上起床將店門打開營業。真不知道侯孝賢去哪裡找到這個景，世上竟然還有這種店門倖存。店門是木頭做的，兩扇對開，每扇高幾乎與天花板齊，將近三米，寬也起碼有一米半，非常巨大，架在軌道上，靠左右滑動開啓關閉。門顯然很重，秀美推的很吃力，一旦推開，外面天光明亮，陽光灑入室內，照的秀美也明媚了起來，世上怎麼就會有這麼漂亮的女人？不過戶外儘管陽光燦爛，秀美總是待在室內，接受那盞懸在天花板上的孤燈照耀。

影片裡那兩扇木門秀美開開關關好幾次，每次都使盡吃奶的力氣，侯孝賢每一回都耐心地用個長拍鏡頭（long take），拍秀美推開左門到底，再回身推開右門到底。只不過門開了，秀美卻從來沒有真正的走出去過，倒是門外來了許多消息：帥氣的小夥子和他的信。侯孝賢電影裡的女人，從風櫃開始，就喜歡寫信讀信。

《最好的時光》截圖一、推門不出門

秀美後來終於還是走出去了，做了幾個月，換到另一家撞球店去工作，觀眾這時候才想起她一開始就是從外面走進來的，從新營來到旗津，現在又去了嘉義，光是那片海就渡了兩次。明明是個走南闖北的現代女性，怎麼還是選了一個房間就守住不動了呢？明明是女人四處走闖，男人跟在後面南來北往尋覓蹤跡，怎麼畫面上看到的還是躁動的男人，和靜靜守候的女人？侯孝賢電影裡的女人，是善於等待的（我似乎聽到他低聲自語）而寂寥與等待，對婦人是好的。

無論如何，一九六六年的台灣女性，好歹總是走出家門了，〈自由夢〉（一九一一年）裡的藝旦等待的耐心豈不是更令人心疼？藝旦只在閨房、走廊、客廳裡來回走動。影片裡，她最遠走到走廊末端，即是世界終點，必定回頭。明明有能力自我贖身，但出了門也不知歸宿何在。相對於戀愛夢那個一直站著的秀美，藝旦在畫面上的主要印象，總是坐在哪裡，依舊等待，安靜無聲。

《最好的時光》截圖二、走廊末端即是世界終點

〈青春夢〉（二〇〇五年）的臺灣女性不再受四壁重門的侷限，不過在視覺的呈現上，侯孝賢對於走出門外的女性，似乎不脫一個形象：終究要讓雨打風吹去。舒淇飾演的靖，早產、多處骨折、心臟破洞、癲癇、右眼漸盲，這種女孩想必人間留不住，出門能走多遠？也許侯孝賢依舊認為所有推門而出的女子都是「太早破出的自我」，要付出昂貴的代價，但時光已經過去百年了，從一九一一年走來，臺灣女性不再只是守在屋裡的嫻靜女子，門外的世界對女子難道真的只是摧殘？

侯孝賢心疼世間女子，有如父親心疼女兒，最好的時光似乎是女兒待在家裡的時候，只不過那是爸爸的最好時光？還是女兒的最好時光？

《最好的時光》截圖三、總讓雨打風吹去

（作者李振亞為國立中央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專任副教授）